2009年3月20日 星期五

狼與辛香料 Part3

羅倫斯一向很早起床。為了善用一整天的時間好多賺取一些利益,商人們每天都會一大早起床。羅倫斯在清晨天色朦朧之中醒來時,赫蘿早已起床,並坐在羅倫斯身旁不知摸索著什麼。雖然赫蘿做著出乎羅倫斯意料的事,但她未免也太大膽了。當羅倫斯抬頭轉過身來,才發現原來赫蘿似乎從他的行李中找到衣物換穿,正準備綁上鞋帶。
「喂!那是我的東西耶!]
就算不是偷東西,但從他人行李中擅自翻找物品的行為,同樣不被神允許。
羅倫斯刻意用帶點責備的語氣說話,但回過頭來的赫蘿臉上卻沒有半點做錯事的表情。
[恩?醒了啊。咱穿起來如何?合適嗎?」
赫蘿完全不理會羅倫斯說的話,她張開雙臂,對羅倫斯問道。赫蘿不但不認為自己做錯事.甚至還顯得有些得意。看見此刻的赫蘿,不禁覺得昨晚她那失去冷靜的模樣簡直就像夢境•或許毫不客氣的霸道模樣,才是赫蘿的本性吧。
赫蘿身上穿的是羅倫斯擁有的最上等衣服。每當羅倫斯要與鎮上的富商名流談生意時,都會穿上這套衣服。藍色的長袖上衣,搭配七分長的流行背心。用麻布與毛皮溷織的稀奇長褲,加上綁在長褲外面,恰巧圍住下半身的腰巾,以及綁緊腰巾的上等羊皮腰帶。靴子是用三層鞣皮製成,厚重得足以抵擋雪山嚴寒氣候的極品。最外面則是披著一件用上好野熊皮毛做成的外套,
對旅行商人來說,擁有一套具有實用性、質感高尚的衣服是值得驕傲的事。羅倫斯從學徒時代就開始儲蓄,整整花了十年的時間才擁有這一整套衣服。談生意時只要穿上這套衣服,再梢加整理一下鬍鬚,對手多會對羅倫斯表現出敬意•
如此意義深重的衣服卻被赫蘿穿在身上。
然而,羅倫斯並沒有生氣。
那是因為尺寸明顯過大的衣服穿在赫蘿身上,競顯得如此可愛。
「這件黑色熊皮的外套真是上等貨呐,與咱的褐色毛髮非常搭配。不過,這條褲子穿起來會阻礙到咱的尾巴,咱可以在上面剪個洞嗎?」
雖然赫蘿說得輕鬆,但這條長褲是羅倫斯在百般苦求下,老手織工師傅才肯為他做的褲子,如果在長褲上剪個洞,恐怕就永遠無法復原了。羅倫斯以非常堅決的態度用力搖頭。
「唔。也罷,幸好褲子很大,總有辦法穿的。」
羅倫斯看著赫蘿一副確信自己不會要她脫下所有衣物的模樣,一邊坐起身子注視著赫蘿,一邊擔心她該不會穿著這身衣服拔腿就跑吧?如果把整套衣服拿去城裏變賣,相信可以賣到一筆不小的金額•
「看來汝天生就是做商人的料,汝清楚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能夠帶來什麼樣的效果。」
赫蘿笑著說完,便輕快地從貨台往下一跳。
赫蘿的動作過於自然,讓羅倫斯一時沒能反應。如果赫蘿順勢逃跑,恐怕追不到吧。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採取行動,或許是因為他在內心某處確信赫蘿不會逃跑。
「咱不會逃跑的,咱要逃的話早就溜了。」
羅倫斯先看了貨臺上的麥子一眼,再把視線移向笑著說話的赫蘿。他發現赫蘿正把熊皮外套脫下,往貨臺上丟。看來對赫蘿來說,配合羅倫斯體型訂做的外套大概太長了。昨晚在月光下沒能看得清楚,赫蘿的體型似乎比羅倫斯想像的還要嬌小。身材算是高大的羅倫斯,足足比赫蘿高出了兩個頭。
然後,赫蘿確認衣服狀況之後,順便開口問道:
「咱想要和汝一起旅行,行嗎?」
赫籮露出—點也不諂媚的笑容•如果她表現出諂媚的姿態,羅倫斯自覺還有辦法拒絕她。然而,赫蘿笑得卻如此開心。
縱倫斯輕輕歎了口氣。
他心想雖然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但至少知道赫蘿不像會偷東西的人,與她一同旅行應該無妨•再說,如果現在與赫蘿分開,回到一人孤單的旅行,那感覺可能會比以往來得更孤獨。
「我想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就讓你同行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果然沒有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她只是單純笑笑。
「不過,我只不過是個辛苦做生意的商人,你要負責打點自己的餐費啊!就算你是豐收之神.也不可能讓我的錢包豐收吧?」
「咱的臉皮沒有厚到拿人好處,還可以表現得若無其事。咱可是賢狼赫蘿,尊貴的狼啊。」
赫蘿鼓著臉,有些生氣地說道,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孩子。但羅倫斯並沒有被赫蘿的演技所騙,他明白赫蘿是故意假裝生氣。
羅倫斯猜得沒錯,過不久後,赫蘿果然咯咯笑了出來。
「不過,尊貴的狼昨天還露出那樣的醜態,實在不怎麼好笑呐。」
赫蘿自嘲似地笑著說道。如此聽來,她昨天失去冷靜的表現似乎是發自內心的真實心情。
「總之,多多指教了……呃——」
「我叫羅倫斯。克拉福•羅倫斯,工作上我都以羅倫斯自稱。」
「恩,羅倫斯。咱會一直傳述汝的故事,讓汝的名字成為美談永遠流傳下去。」
狼耳朵早抬頭挺胸說道的赫蘿頭上得意地搖動,赫蘿的話或許是發自真心的吧,看著她的模樣,實在難以判斷她究竟是幼稚、還是老奸巨猾,她的情緒就像天上的雲一樣,總是變化無常。
羅倫斯立刻推翻自己剛剛的想法。他心想赫蘿會讓人覺得難以摸透,應該就表示她老奸巨猾了吧。羅倫斯從貨臺上伸出手,這個舉動表示著他願意承認赫蘿。
赫蘿的手雖小,卻很溫暖。
「先這樣吧!快要下雨了,還是趕緊出發的好。」
「什……你怎麼不早點說!」
羅倫斯大聲吆喝,馬兒因驚嚇而發出嘶聲。羅倫斯記得昨天傍晚根本沒有要下雨的跡象,不過現在抬頭一看,確實有薄雲覆蓋著天空。赫蘿看羅倫斯慌張地準備出發,在一旁嘻嘻笑著,還一邊笑,一邊身手矯捷地跳上貨台,迅速整理好原本淩亂的貂皮再蓋上麻布,顯然比起初入門的學徒能幹多了。
「河川的心情不好,咱們離遠一點比較妥當。」
羅倫斯叫起馬兒,收拾好水桶,坐上駕座握住韁繩後,赫蘿也從貨臺上跳了過來。
原本一個人坐,顯得有些寬敞的駕座,現在兩個人坐卻梢嫌狹窄。
不過,這麼一來正好可以避寒取暖。
隨著馬嘶聲,兩人奇妙的旅程也跟著展開。

狼與辛香料 Part2

狼與辛香料 第1卷


在這個村落,人們會把迎風搖曳的飽滿麥穗形容成狼在奔跑。
因為麥穗迎風搖曳的姿態,就像在麥田裏奔跑的狼。
人們還會說被強風吹倒的麥穗是遭狼踐踏,收成不好時會說是被狼給吃了。
這種比喻雖然貼切,但其中也包含了負面的意味,顯得美中不足。
不過,如今這些比喻只是帶點玩笑性質的說法,幾乎不再有人會像從前一樣,帶著親密感與恐懼感來使用這些話語。
從陣陣搖擺的麥穗縫中仰望的秋天天空,即使過了好幾百年也不曾改變,但是底下的人事物全變了樣。
年復一年,勤奮種麥的村民們再怎麼長壽,也不過活到七十歲。
要是人事物好幾百年都沒有改變,反而不見得好。
只是,不禁讓人覺得,或許沒必要再為了情義而守護以往的承諾。
這裏的村民已不再需要咱了。
聳立在東方的高山,使得村落天空的雲朵多半飄向北方。
想起位在雲朵飄去那一頭的北方故鄉,便忍不住歎了口氣。
把視線從天空拉回麥田,引以為傲的尾巴就在面前搖擺。
閑來無事只好專心梳理尾巴的毛。
秋天的天空高而清澈•
今年又到了收割的時期。
成群無數的狼在麥田裏奔跑。

第一幕
「這是最後一件了吧?」
「嗯,這裏確實有……七十件。多謝惠顧。」
「不,我們才要謝謝你呢。只有羅倫斯先生你願意到這深山裏來,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不過,我也因此拿到上等的皮草啊,我會再來的。」
結束一如往常的對話,離開深山裏的村落已過了五個小時。太陽升起後就立刻動身,下山來到這片草原時已過了中午。
這天的天氣晴朗,沒有半點風,是個適合坐在馬車上,悠哉橫越草原的日子。因為這陣子的天氣寒冷,原以為冬天就快到了,現在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
成為自力更生的旅行商人,隻身行商至今已有七個年頭,今年二十五歲的羅倫斯坐在馬車駕座上,泰然自若地打著呵欠。
這裏幾乎沒有高大的草木會阻礙視線,眼前景色一望無際,也因此可以看清遠方的景象。在視野最遠處,可看到一所幾年前建蓋好的修道院。
或許是有某地方的貴族子弟成了他們的修道士吧,儘管在如此偏僻荒遠的土地上,但這所修道院不僅是一棟優良的石造建築物,甚至還使用了鐵制門窗,令人難以置信。記得沒錯的話,修
道院裏應該有二十多位修道士,另外還有將近同樣人數的男僕為他們打點生活。
修道院剛開始建蓋時,羅倫斯以為可以招攬到新顧客而滿懷期待。可惜修道院似乎不跟民間商人往來,而是以獨自的通路調度物資,羅倫斯的期望因而落空。
雖然期望是落了空,但是修道士的生活並不奢侈,他們甚至會下田耕作;就算做成了生意,可能也沒有太多利益可圖。不僅如此,或許還有可能被迫捐款,或者被倒債。
單純就買賣的物件來說,修道士比盜賊還要惡劣。不過,只要能夠和他們做生意,對商人來說還是有好處。
因為這個緣故,羅倫斯還是戀戀不捨地望著修道院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
修道院那頭,有人正朝向這邊揮手。
「怎麼回事?」
那人看起來不像男僕,因為男僕身上穿的應該是骯髒的深褐色工作服,而正在揮手的人穿著看似灰色的衣服。雖然要特地走到那頭有些麻煩,但就這麼漠視的話,恐怕會造成日後的困擾。
羅倫斯不得已,只好把馬車轉向修道院的方向。
馬車轉向後,原本揮著手的人可能是發現羅倫斯朝自己的方向走來,便停止揮手,但也沒有走向羅倫斯的意思,看來,他要等羅倫斯自己走到修道院。教會相關人士的態度傲慢已是司空見慣的事,羅倫斯不會為了這點小事生氣。
不過,在緩緩靠近修道院,清楚看見那人的身影後,羅倫斯不禁發出聲音說:
「……騎士?」
起初羅倫斯心想:騎士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裏?但靠近後他發現確實是名騎士,原來看起來灰灰的衣服是銀色的盔甲,
「你是什麼人?」
騎士在羅倫斯到了兩人要交談還梢嫌遠的距離時.便如此大喊。那語氣彷佛自己不用報上名每個人也該認得他似的。
「我是旅行商人羅倫斯,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
修道院已近在眼前,往南方延伸的田地裏,正在耕作的男僕寥寥可數。
羅倫斯發現騎士不止一名,還有一名騎士站在修道院另一頭,說不定騎士們是在站崗巡視。
「旅行商人?你來的方向應該沒有任何城鎮。」
騎士驕傲地挺起刻有紅色十字架的銀制胸甲,態度蠻橫地說道。
然而,騎士直接套在肩上的大衣同樣是灰色,這代表他只是一名下級騎士。短短的金髮似乎剛剃不久,體格也看不出身經百戰的樣子。或許是剛剛成為騎士,所以顯得趾高氣揚。面對這種人,必須從容應付,免得他們一下子就得意忘形。
羅倫斯沒有馬上回答,他從懷裏拿出一隻皮袋,緩緩解開綁住袋口的繩子,袋子裏裝著蜂蜜
糖。羅倫斯拿出一顆放入口中,再把整袋蜂蜜糖遞給騎士。
「要不要來一顆?」
「呃……」
雖然騎士瞬間露出遲疑的神情,但終究敵不過糖果的誘惑。
不過,身為騎士的自尊,讓他從點頭到伸手取糖花了不少時間.
「從這裏往東邊山頭走上約半天的時間,就可以看到一座小村落。我是到那裏賣鹽回來的。」
「原來如此。我看你車上還有貨,是鹽嗎?」
「不,這些是皮草。您瞧。」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轉向貨台掀開覆蓋的麻布。那是非常漂亮的貂皮•如果以眼前這位騎士的薪水來看,相信貂皮的價值比他的年薪還要高。
「喔,那這是什麼?」
「啊,這是山裏的村民給我的麥子。」
成束的麥子就放在紹皮堆旁邊,那是羅倫斯前去賣鹽的村落所種植的麥子。那裏的麥子不但耐寒,也不容易被蟲咬。去年西北方受到嚴重的寒害,羅倫斯打算把麥子拿到西北方去賣。
「恩。好了,你可以走了•」
自己把人叫來,現在又想隨便打發我,如果乖乖說「是」的話,就不配當商人了。羅倫斯邊有意無意地把玩剛剛的皮袋,一邊轉回騎士的方向。
「發生什麼事了嗎?平常在這裏應該見不到騎士吧?」
年輕騎士可能是因為被詢問而感到不悅,梢梢皺起眉頭.再看看羅倫斯手中的皮袋,眉頭皺的更深了.
看來騎士似乎是上鉤了。羅倫斯解開繩子,拿出一顆蜂蜜糖遞給騎士,
「嗯…:真好吃,我得好好答謝你才行。」
騎士喜歡講道理。羅倫斯露出營業用笑容,表現出非常感謝的模樣,向騎士鞠躬,
「聽說最近,這一帶會有異教徒祭典,所以我們才受命在這裏防衛。你知道什麼消息嗎?」
這時,如果表現出失望的表情,那麼演技就太差了•羅倫斯假裝想了好一會兒後,回答說「我不知道耶。」事實上,羅倫斯是在撒謊,不過騎士說的話也不甚正確,所以他不得不扯謊。
「他們果然想在背地裏偷偷舉辦祭典,異教徒真是一群膽小鬼。」
雖然騎士完全猜想錯誤的發言聽來好笑,但羅倫斯當然沒有予以指正.他表示贊同騎士說的話後,隨即向騎士告辭。
騎士點點頭,再度為蜂蜜糖向羅倫斯道謝。
可見騎士是真的喜歡吃蜂蜜糖。下級騎士的錢都花費在裝備和旅費上。事實上,他們的生活還不如初入門的鞋匠學徒。騎士肯定很久沒吃到甜的東西了。

話雖如此,但羅倫斯並不打算再多拿蜂蜜糖分給騎士,畢竟蜂蜜糖並不便宜。
「異教徒祭典……還真會猜啊。」
離開修道院一會兒後,羅倫斯喃喃念著騎士說的話,苦笑了一下。
羅倫斯知道騎士在說什麼。應該說,只要是這附近的人都會知道吧。
那根本不是什麼異敦徒祭典。況且異教徒不是在更北邊、就是在更東邊的地方出沒。
這附近所舉辦的祭典,不過是隨處可見,為了慶祝麥田收割、祈禱豐收的祭典罷了,根本不需要特地派駐騎士。
但是,這附近的祭典比其他地方盛大且特別,所以修道院的人可能因此特別向城裏的教會提出報告。或許是長久以來,這地方從不曾正式納入教會的版圖,所以教會才顯得特別敏感。
再說,教會近來熱衷異端(注:指非正統的宗教派別)審判及異教徒改教活動,最近也常聽說城裏的神學者與自然學者發生言論鬥爭的消息,民眾已漸漸不像從前那樣,無條件服從教會。
就算城裏的居民沒有說出口,但相信大家都能夠感覺到教會的絕對性威嚴已逐漸消失。事實上,據說因為敦皇收到的教會稅比預期來得少,而向多國國王請求捐助費用修復大神殿。早在十年前,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面對這樣的局勢,也難怪教會急於設法找回威嚴。
「不管哪一行的生意都不好做呢。」
羅倫斯苦笑,把蜂蜜糖丟人口中。
當羅倫斯來到寬廣的麥田時,西邊的天空已經泛起比麥穗還要美麗的金黃色。遠方鳥兒小小的身影趕著回家,處處傳來的青蛙鳴,彷佛在宣告自己即將人眠似的。
幾乎所有麥田都已完成收割,應該這幾天就會舉辦祭典。快的話,或許後天就會舉辦了。
在羅倫斯眼前延伸開來的這片麥田,是這個區域中以高收割量而自豪的帕斯羅村麥田。收割量越高,村民的生活也就越富裕。再加上管理這一帶的亞倫多伯爵是個附近無人不知的怪人,他身為貴族卻喜歡下田耕作,因此自然願意贊助祭典,每年都會在祭典上飲酒歡唱,好不熱鬧。
然而,羅倫斯從未曾參加過他們的祭典。很遺憾,外人是不允許參加的。
「嗨!辛苦了。」
羅倫斯朝正在帕斯羅村的麥田一角把麥子往馬車上堆的農夫打招呼。馬車上的麥穗十分飽滿.看來可以讓購買麥子期貨的人們松一口氣吧。
「喔?」
[請問葉勒在哪里啊?」
「喔!葉勒在那兒。有沒有看到很多人聚集在那邊?他就在那塊麥田裏。葉勒今年都雇用年輕人來種田,因為他們比較不得要領,今年應該是他們田裏的某個人會是『赫蘿』吧•」
農夫曬得黝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說道。那是絕對不會出現在商人臉上,只有沒心機的人才會露出的笑容。
羅倫斯以營業用笑容向農夫答謝後,駕著馬車朝葉勒的方向前去•
如農夫所說,確實有很多人聚集在那裏,人人都朝麥田中央叫喊著•
他們對進行最後工作的人叫喊。不過,他們並非在斥駡工作延遲。斥駡本身其實已是祭典的活動之一。
羅倫斯悠哉地慢慢靠近,終於聽見了他們叫喊的內容。
「有狼喔!有狼!」
「快看!狼就躺在那邊!」
「是誰?是誰?最後會是誰抓到狼呢?」
人人臉上展露像是喝了酒似的爽朗笑容.高聲叫喊著。就算羅倫斯在人牆後方停下馬車.也完全沒有人發現他。
狼是豐收之神的化身。據村民所說.豐收之神就藏在最後割下的麥子裏,傳說豐收之神會跑進割下最後一束麥子的人體內。
「最後一束了!」
「小心不要割過頭!」
「太貪心的話,會讓赫蘿逃跑喔!]
「是誰?是誰?是誰抓到狼呢?」
「是葉勒!葉勒!葉勒!」
羅倫斯從馬車上走下,探頭往人牆的另一邊望去,正好看見葉勒抓住最後一束麥子。葉勒沾滿泥土和汗水的黑臉露出苦笑,他一口氣割下麥子後,舉高整束麥子,朝著天空大喊:
「嗷嗚~~~~~~~」
「赫蘿!赫蘿!赫蘿!」
「狼赫蘿出現了!狼赫蘿出現了!」
「抓住它!快抓住!」
「別讓它逃走了!快追!」
葉勒突然跑了出去,剛剛不停叫喊的男子們緊追在後,
被追趕的豐收之神會附在人類身上,企圖逃跑到其他地方。所以大家必須抓住豐收之神,好讓它未來一年繼續留在這塊麥田裏。
事實上,沒人知道豐收之神到底存不存在,不過,這個習俗已經在這塊土地延續很久了。
羅倫斯是跑遍各地的旅行商人,他壓根兒就不相信教會的教誨。不過,說起迷信或信仰的程度.可是在農夫們之上,必竟在他辛苦翻越山頭,好不容易來到城鎮時,卻發現商品價爐暴跌的事情屢見不鮮。也難怪他會變得迷信或執著於信仰了。
因此,對於熱忱信徒或教會相關人士特別關注的這些儀式.羅倫斯一點也不在意。
不過,由於葉勒成為赫蘿這件事,倒是讓羅倫斯感到有些困擾.這麽一來,在祭典結束以前.葉勒會被關在有準備佳餚的穀倉裏整整一個星期,根本沒法與他說話。
「算了」
羅倫斯歎了口氣,坐回馬車,朝村長的住處前去.
羅倫斯原本打算跟葉勒聊聊修道院發生的事 順便與他小酌幾杆.但是如果不趕緊把堆在貨臺上的紹皮變賣成現金.就來不及支付在其他地方採買商品的貸款。再加上羅倫斯想要早些賣掉從深山村落帶下山的麥子.所以他不能一直等到祭典結束。
羅倫斯向忙著指揮祭典準備工作的村長,簡單說明中午發生的事情後,推辭村長要他留下來過夜的邀請、離開村落,
從前、當現在的伯爵還沒來到這塊領土以前.高額的稅金使得這裏的麥子價格高漲。在市場上變得不受歡迎。那時羅倫所曾買下這裏的麥子,靠著微薄的利潤勤懇地銷售。羅倫斯這麼做並非為了施捨恩惠給這裏的居民單純只是因為他沒有雄厚的資金,能夠與其他商人競爭購買便宜又受歡迎的麥子:因為當時的事 葉勒至今仍然對羅倫斯抱著感恩之心.葉勒是當時村裏負責交涉價格的人
雖然不能和葉勒喝上幾杯十分遺憾。但不管怎樣.只要赫蘿一出現.沒多久村民就會趕走外人,好讓祭典進入最高潮。即使留下來過夜.也只舍落得趕趕走的命運.這股疏遠感,著著實實讓獨自坐在馬車上的羅倫斯 心裏覺得陣陣寂寞。
羅倫斯咬著村民送他的蔬菜.往西方出發。與剛完成田裏的工作開心地朝村落趕去的農夫 們擦肩而過
羅倫斯再度踏上一個人的旅途。不禁羡慕起那些有同伴的農夫們.
今年滿二十五歲的羅倫斯是一名旅行商人.他在十二歲時開始跟隨旅行商人親戚學習,到了十八歲便自立門戶,身為一名旅行商人.羅倫斯還有很多不曾去過的地方,對他來說,接下來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驗.
羅倫斯也有著旅行商人都會懷抱的美夢,那就是在累積積蓄後、在某個城鎮擁有一間商店.然而,距離美夢成真的那 天依舊遙遠。如果能夠碰上什麽好機會.要實現美夢或許不難。可惜那樣的好機會都披人商人用錢買走了。
況且羅倫斯還常因為別人拖欠貨款,而必須載著堆滿馬車的貨物四處奔走.就算發現好機會,恐怕也沒有餘力去抓住。對旅行商人來說,好機會就像高掛夜空的月亮一樣,遙不可及。
羅倫斯抬頭仰望天空,對皎潔的滿月歎氣。羅倫斯雖然有察覺自己近來歎氣的次數增多,但不知道這是自己為了生存而過度打拚所產生的反彈,還是因為生意比較上軌道,所以最近老是思考到未來的事造成的。
以往羅倫斯的腦袋裏,想得儘是應收款項的債權及付款期限,他總是拚命想儘早趕到下一個城鎮。那時根本沒有餘力去思考的事情,現在卻經常浮現在腦海裏。
具體來說,羅倫斯在想一路上所認識的人們。
每次行商都會前往的城鎮所溷熟的商人們,或是採買地區熟識的村民們、還有因大雪困住而久留旅館時喜歡上的女子等等。
也就是說,羅倫斯希望有人陪伴的感覺增強了。
對於整年都一個人在馬車上度過的旅行商人來說,希望有人陪伴的毛病可算是一種職業病。
但羅倫斯是到了最近,才開始有這樣的感覺。在這之前,羅倫斯總是誇口說:「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然而,孤單一個人和馬兒相處好幾天下來,甚至會覺得要是馬兒能說話該有多好•。
所以,在旅行商人之間的談話中,時有耳聞馬兒變成人類的故事。羅倫斯起初聽到時會覺得無稽而大笑不已,但是到了最近,他不自覺地開始相信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
有些販馬商的老闆看見年輕的旅行商人前來買馬時,甚至會認真建議客人選擇母馬.以免馬兒變成人類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雖然羅倫斯也曾被如此推銷過,但他當然不子理會,買了強壯有力的公馬。
那匹公馬正是現在依舊精神奕奕為羅倫斯賣力的馬兒。每當羅倫斯陷入希望有人陪伴的思緒裏時,總會不禁後悔當初沒有選擇母馬。
不過,話又說回來,馬兒迎接的每一天,都是被迫搬運沉重的貨物•就算馬兒當真變成人類,也實在不覺得馬兒會像經常聽到的故事般,和旅行商人飼主墜人情網,或利用神奇的力量為主人招來好運,
馬兒頂多會要求休息和薪水吧!
一想到這裏,不禁覺得馬兒還是馬兒就好的人類還真是自私呢。羅倫斯苦笑.像是受不了自己似的歎了口氣。
想著想著來到河邊,羅倫斯決定今天就露宿在這附近。儘管滿月的光線把路面照得明亮,但不能保證不會掉進河裏。萬一不小心掉進河裏,那可不是一句「糟糕」就能解決的事。羅倫斯可能因此沒命,無論如何都得避免這種事發生。
羅倫斯拉緊韁繩,示意馬兒停下。這時馬兒似乎也察覺到總算可以休息.它在原地踏了兩.三步後,歎息似地甩甩頭。

羅倫斯先把吃剩的蔬菜喂給馬兒吃,再用貨臺上的水桶取了河水放在馬兒面前。瞧見馬兒啪唰啪唰喝水的滿足模樣,羅倫斯也跟著喝了村民給他的水。
比起喝水,羅倫斯其實更想喝酒。不過,在沒有談話物件之下喝酒只是徒增寂寞罷了。說不定還會一個不注意喝個爛醉,所以羅倫斯決定早早就寢。
因為來到這裏的途中吃了點蔬菜,肚子不餓也不飽。羅倫斯只咬了一塊肉乾,便爬上貨台•
平常睡覺時,羅倫斯都是拿覆蓋貨台的麻布當棉被。不過難得今天有貂皮,當然沒道理不睡在貂皮上面。雖然羅倫斯也覺得貂皮的動物腥味難聞,但總比受凍好。
羅倫斯因為擔心在鑽進貂皮被窩之前壓壞麥苗,於是他掀開麻布準備把麥苗搬開。
掀開麻布的那一刻,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叫出聲,或許是因為眼前的光景太教人難以置信了。
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喂!」
羅倫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喊出聲。他心想自己可能單純只是受到驚嚇,也或許是過度寂寞而產生幻覺。
然而,不管他用力甩頭還是搓揉眼睛,捷足先登的女孩依舊在眼前。
有著美麗臉孔的女孩睡得香甜的模樣,讓人有些不忍心叫醒她。
「喂!我說你啊!」
儘管不忍心,羅倫斯還是打起精神開口說道。羅倫斯非得搞清楚女孩睡在他的馬車上有什麼企圖。對方說不定是從村落離家出走的女孩,羅倫斯可不想牽涉上麻煩事。
「……恩唔?」
隨著羅倫斯的聲音,女孩閉著雙眼•慢了半拍做出反應,她的聲音聽來顯得毫無防備。對於只光顧過城裏妓院的旅行商人來說,那是會讓他們感到昏眩的甜美聲音。
而且,在月光籠罩下裹著紹皮睡覺的女孩,看起來雖然年輕,卻富有驚人的魅力。
羅倫斯不自覺地咽下口水,不過這反倒讓他立刻冷靜下來。
倘若如此美麗的女孩是名風塵女子,要是隨隨便便碰了她,還不知道會被勒索多少錢呢•只要牽扯到錢,那比在教會祈禱更能讓自己冷靜•羅倫斯一下子就恢復平常心,他開口說:
「喂!起床啊!你在我的馬車上做什麼?」
然而,女孩卻完全沒有起床的意思。
看著絲毫不想起床的女孩,怒氣難抑的羅倫斯抓住支撐女孩頭部的貂皮.用力一拉。女孩的頭部頓時失去支撐,掉進貂皮縫裏,這時總算聽見女孩顯得不悅的聲音。
羅倫斯打算繼續說話,卻整個人僵住了•
女孩頭上竟然有著像小狗的耳朵。
「恩……啊……」
看女孩總算是醒了過來,羅倫斯打起精神,提足丹田之力開口說:
「喂!你擅自坐上別人的馬車,想幹什麼?」
羅倫斯是隻身行走各地的商人,已經有過不只一、兩次被無賴或盜賊包圍的經驗。他相信自己的膽識和魄力都比一般人高。雖然頭上有著人類不可能有的動物耳朵,但面對區區一名女孩,不足以讓羅倫斯感到害怕。
然而,儘管女孩沒有回答羅倫斯,羅倫斯卻沒再繼續發問。
那是因為緩緩站起身子的赤裸女孩美麗得讓人發不出聲音來。
貨臺上,被月光照射的毛髮如絲綢般滑溜,就像一件高質感的斗篷垂在背上。從頸部到鎖骨,並向下延伸到肩膀的線條,猶如絕代藝術家所凋刻的聖母凋像般美麗,手腕則彷佛冰凋品般光滑細緻•
完美如無機物質的美麗身軀中間,露出一對不算大的乳房,散發著一股奇妙的動物腥味.教人不寒而慄的魅力中蘊含著溫暖。
然而,如此引人垂涎的光景,卻霎時轉為令人雙眉緊蹙的詭異模樣。
女孩緩緩張開嘴巴,閉起雙眼朝天空發出長嚎聲“
[嗷嗚~~~~~~~~~~]
莫大的恐懼襲上羅倫斯心頭,彷佛突來的冷風「唰唰唰唰唰」竄人身體般。
長嚎是狼群或狗兒呼喚同伴,準備攻擊人類的前奏曲。
羅倫斯驚覺那不像葉勒發出的模彷狼嚎聲,而是真正的狼嚎。他嚇得掉落口中的肉乾也因驚嚇而跳了起來•
然後才猛然驚覺。
籠罩在月光下的女孩身影,女孩頭上的耳朵.
「……呼,真是好月色,有沒有酒啊?」
女孩把狼嚎餘音慢慢收回閉起的口中,壓低下顎微笑著說。女孩的聲音讓羅倫斯回過神來。
眼前看到的既不是狼,也不是狗,只是有著類似它們耳朵的美麗女孩。
「沒有。話說你究竟是誰?為何在我的馬車上睡覺?該不會是因為不想被賣到城裏,所以逃了出來吧?」
羅倫斯試圖努力表現得咄咄逼人,然而女孩卻全然不為所動。
「搞什麼,沒酒啊。那食物……哦喲,真浪費。」
女孩懶洋洋地說著,皺起小鼻子嗅了嗅,似乎發現剛剛羅倫斯咬在口中的肉乾.她揀起掉落在貨臺上的肉乾往嘴裏放。
在女孩咬肉乾的時候,羅倫斯沒漏看女孩嘴唇內側的兩根銳利尖牙。
「你該不會是被惡魔附身的妖怪吧。」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把手摸向綁在腰際的短劍上•
因為貨幣價值的變動太大,所以旅行商人會把賺來的錢換成物品攜帶在身.銀短劍就是此類物品之一。銀是屬於神的金屬,能夠打倒所有妖魔鬼怪。
聽見羅倫斯說的話,女孩先是愣住,然後突然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咱是惡魔?」
女孩口中的肉乾都快掉下來了.她咧嘴大笑的模樣可愛得教人有些招架不住。兩根銳利的尖牙在此刻反而顯得迷人。
然而,正因為女孩的模樣迷人,所以感覺像被取笑似地令人生氣。
「喂!有什麼好笑的?」
[當然好笑啊,咱還是第一次被說是惡魔呢•」
女孩一邊繼續笑,一邊撿起掉落的肉乾再咬了口。她果然有著銳利尖牙,接著看看她的耳
可以知道這女孩絕對不是正常人類。
「你是誰?」
「汝問咱?」
「除了你還有誰!」

「那匹馬啊。」
「…:」
羅倫斯拔出短劍
「你到底是誰?」
這時女孩總算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她眯起帶點紅色的琥珀色眼睛。
「膽敢拿劍指著咱,真是不懂禮貌。」
「你說什麼?」
「恩?對喔,咱逃跑成功了。抱歉抱歉,咱都給忘了•」
女孩說完後,露出開心的笑容。那笑臉天真無邪,可愛極了。
羅倫斯並非被笑容收買,他只是覺得拿短劍指著女孩不該是男子漢所為
「咱的名字是赫蘿,好久沒有以這種模樣出現了。恩,還不賴呢。
女孩一邊說,一邊打量自己。羅倫斯雖然沒聽懂女孩後面說的話.不過,前面的內容卻令他相當在意•
「赫蘿?」
「恩,赫蘿.好名字哏?」
羅倫斯行遍各地,只在一個地方聽過這個名字。
就是剛剛去過的帕斯羅村的豐收之神。
「真巧,我也認識一個叫做赫蘿的人。」
這女孩好大膽,竟敢冒充神的名字。不過,這也表示女孩應是帕斯羅村民。說不定她是因為那耳朵及尖牙,而被父母藏在家裏養大的。這麼一想,就能夠理解她剛剛說逃跑成功的意思了。
羅倫斯時有耳聞這種不正常的小孩出生的事。人們會說這些小孩被惡魔附身,出生時有惡魔或妖精附在他們身上。如果他們被教會發現的話,很可能被冠上崇拜惡魔的罪名,整個家族都會毫不留情地處以火刑。因此,這樣不正常的小孩不是被丟棄在山裏,就是一輩子躲在家裏。
羅倫斯是第一次遇見惡魔附身者,他還以為惡魔附身者會是醜陋至極的妖怪,然而,就女孩的外型看來,要說她是女神都不奇怪。
「喲,汝認識和咱一樣叫做赫蘿的人?那傢伙是哪兒的人啊?」
口中不停咀嚼肉乾的女孩赫蘿,怎麼看都不像在騙人。不過.羅倫斯覺得長時間被關在家.使得她深信自己是神也不無可能。
「那是這附近的豐收之神的名字。你是神嗎?」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在月光籠罩下,一瞬間露出困擾的表情,隨即又化為笑臉。
「雖然咱長久以來被尊為神,且被束縛在這塊土地上,但咱根本不是什麼偉大的神。咱就是咱.咱是赫蘿。」
羅倫斯推測女孩出生後就一直被關在家裏,這麼一想,不禁有些憐憫起女孩來了。

「長久是說打從出生開始嗎?」
[不.]
女孩的回答讓羅倫斯感到意外。
「咱的出生地是在更遙遠的北方大地.]
「北方?」
「恩。那兒夏季短暫,冬季漫長,是個銀白色的世界呢。」
赫蘿突然眯起眼睛看向遠方,她的模樣實在不像在說謊。她思念起遙遠北方大地的神情如果真是演技的話,那未免也太過自然了。
「汝曾去過嗎?」
女孩反問羅倫斯。羅倫斯雖然覺得被反將一軍,不過順著話題繼續聊下去的話.就能夠馬上看出赫蘿是否撒謊,還是隨口把聽來的故事說出來•
因為羅倫斯的行商經驗可是遠及極北地區。
「我去過最北端的地方是亞羅西史托,那是全年吹著暴風雪的恐怖地方。」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微微傾著頭想了一下,回答說:
「喔,咱沒聽過•」
羅倫斯原以為女孩會假裝知道,沒料到她會有令人意外的反應。
「那你曾去過哪里呢?」
「咱去過約伊茲,怎麼著?」
羅倫斯回答一聲「沒事」後,硬是掩飾住內心的動搖。羅倫斯曾聽過約伊茲這個地名.不過那是在北方大地的旅館聽來的古老傳說裏,所出現的地名。
「你是在那裏出生的嗎?」
「沒錯。不知道約伊茲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大夥兒過得好不好呢?」
赫蘿說罷,梢梢垂了垂肩膀,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空虛,實在不像在演戲。
羅倫斯根本無法相信女孩說的話。
因為在古老傳說中,這個叫做約伊茲的城鎮早在六百年前,就被熊怪毀滅了。
「你還記得哪些其他地名嗎?」
「恩……都好幾百年前的事了……讓咱想想,對了!還有一個叫做紐希拉的城鎮。那兒有熱泉湧出,非常不可思議,咱還經常跑去泡泉水。」
紐希拉至今仍是北方大地的溫泉街,其他國家的王室貴族時而會去到那裏度假•
這附近應該沒什麼人會知道紐希拉的存在啊。
赫蘿完全不理會羅倫斯的思緒,她的語氣聽來彷佛正在享受浸泡熱泉般的舒服。赫蘿突然縮起身體,輕輕打了個噴嚏。

這時,羅倫斯總算記起赫蘿全身赤裸的事。
「嗚……咱雖然不討厭人類的外表,不過還是太冷了.身上的毛太少了。」
赫蘿笑著說罷,鑽進貂皮堆裏。
看著赫蘿的模樣,羅倫斯的嘴角忍不住上揚了一些。不過,有件事讓羅倫斯在意.於是他對鑽進貂皮底下的赫蘿說:
「你剛剛也有提到模樣如何又如何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從貂皮堆中探出頭來說:
「就如字面上的意思啊。咱好久沒有以人類的模樣出現了,很可愛吧?」
看見赫蘿如此開心地笑著說,羅倫斯不禁在心中同意她的說法。這女孩似乎會讓羅倫斯亂了陣腳,他控制住表情,避免透露出內心的想法,開口說道:
「不過是身上多了點東西,你終究是人類吧,難不成就像馬兒變成人類的故事一樣,你是小狗變成的人類?」
聽到羅倫斯有些挑釁的言語,赫蘿緩慢地站起身於。她轉身露出背部,再把頭轉向羅倫斯,以果決的語氣毫無畏懼地說:
「看咱的這對耳朵及尾巴!咱可是崇高無上的狼呀!不論是咱的同伴、森林裏的動物,還是村落裏的人類,無不對咱敬畏三分。咱這只有前端帶著白毛的尾巴,最令咱引以為傲;每個人看到咱的尾巴,都會稱讚不已。這對尖尖的耳朵也是咱自豪的地方,咱這對耳朵從不曾漏聽任何災禍或謊言,從危機中解救過無數同伴。說到約伊茲的賢狼,除了咱沒有第二人。」
雖然赫蘿驕傲地說著,但她立刻記起寒冷的感覺,縮著身體躲進貂皮底下去。
羅倫斯有些看呆了。一部分是因為赫蘿迷人的赤裸身軀,另一部分是因為長在腰際附近的尾巴確實動了。
不僅是耳朵,連尾巴都是真的。
羅倫斯想起先前的狼嚎,那毫無疑問是真正的狼嚎。那麼難道赫蘿真是豐收之神赫蘿嗎?
「不,不可能。」
羅倫斯自問自答似的喃喃道,他再度往赫蘿的方向望去。視線那頭的赫蘿毫不在意羅倫斯的存在,她窩在貂皮底下,一副很暖和似地眯著雙眼。那模樣看起來還真像貓,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赫蘿究竟是人?還是鬼怪?
惡魔附身者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外表不像正常人類,所以才害怕被教會發現。惡魔附身者是因為惡魔或妖精藏身在他們體內,往往會帶來災禍,所以教會才會主張將他們處以火刑。
但是,如果赫蘿是由動物變身的話,許多古老傳說或民間故事中,都敍述著它們會為人類帶來好運、或讓奇跡發生。
事實上,如果赫蘿真是豐收之神赫蘿的話,對做麥子交易的人來說,那會是最有力的幫手•
羅倫斯把自己的意識從腦海里拉向赫蘿.
「你說你是赫蘿,對吧?」
「恩?」
「你還說自己是狼。」
「恩•」
「可是你身上只有狼耳朵和尾巴啊。如果你真的是狼的化身,應該還是可以變成狼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即臉上又浮現像是搞懂了似的表情。
「喔喔,汝的意思是要咱變成狼給汝看,是吧?」
羅倫斯點頭表示回答,但其實他內心吃了一驚。
羅倫斯原以為赫蘿的反應不是露出困擾的表情,就是用很容易被識破的謊言來敷衍他。
然而,赫蘿的反應卻是兩者皆非,她露出厭惡的表情。比起用個爛藉口解釋自己原本可以輕鬆變成狼的謊言,厭惡的表情更具說服力。不僅表情顯得厭惡,赫蘿甚至直截了當地說:
「咱不要。」
「為什麼?」
「咱還想問汝為什麼非得要看呢?」
赫蘿帶著不悅的表情如此反問,羅倫斯不禁被她的氣勢壓住。然而,對羅倫斯來說,赫蘿究竟是不是人類確實是很重要的問題。羅倫斯重新振作起來,為了儘量讓對話的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提足力量開口說:
「假如你是人類的話,我打算把你交給教會,畢竟惡魔附身者總是災禍的根源。不過,如果你真的是豐收之神赫蘿,又是狼的化身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一下。」
傳說中,動物化身多是會帶來好運的使者。如果女孩真是如假包換的赫蘿,羅倫斯不但不會把她交給教會,甚至還可能拿出葡萄酒及麵包款待她。不過,如果女孩不是動物化身的話,待遇可就不同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赫蘿臉上厭惡的表情加重,臉部變得扭曲,鼻頭上爬滿皺紋。
「根據我所聽到的傳說,動物化身不是可以自由自在變身嗎?如果你真是動物的化身,應該可以變回原本的模樣吧?」
赫蘿依舊帶著厭惡的表情,靜靜聽著羅倫斯說話。過了不久後,赫蘿輕輕歎了口氣,從貂皮底下緩緩站起身子。
「教會讓咱吃了不少苦頭,咱可不想再被教會抓住了。可是……」
赫蘿又再歎了口氣,她一邊撫摸尾巴,一邊繼續說:
「無論是什麼化身,都不可能不求報償。人類想要改變面容也要化妝.想要改變體型也要吃食物,是吧?」

「那你需要什麼呢?」
「咱變身需要的東西是一些麥子。」
麥子聽起來挺像是豐收之神會要的報償.羅倫斯似乎能夠理解這說法。然而,到了下個瞬間.他卻被嚇住了。
「或是鮮血。」
「鮮……血?」
「不過,不需要很多。」
赫蘿回答時那副自然的表情,讓羅倫斯難以認為這是她臨時編出來的謊言。羅倫斯咽下口中因緊張而產生的唾液,驀地把視線移到赫蘿的嘴角。他想起剛才赫蘿撿起掉落的肉乾咬下口時,在嘴唇內側看到的兩支尖牙。
「怎麼著,怕了啊?」
赫蘿看著神情膽怯的羅倫斯.苦笑說道。雖然羅倫斯反射性地回答「那怎麼可能」,但赫蘿很明顯地期待著羅倫斯的反應。
然而,赫蘿臉上的笑容沒持續多久就消失了,她把視線從羅倫斯的身上移開,然後開口說:
「看見汝的反應,咱就更不想變身了。」
「為、為什麼?」
羅倫斯覺得赫蘿在嘲諷自己,於是加強語氣反問她。赫蘿沒有把視線拉回羅倫斯身上,她用極盡哀痛的語調回答說:
「因為汝看了准會嚇得魂飛魄散•只要看到咱的模樣,人類和動物都會帶著畏懼的眼神,急忙讓出路來。大家總是把咱當成特別的存在,不管物件是人類還是動物,咱都不希望再受到那種對待了。」
「我、我怎麼可能害怕看到你的模樣。」
「如果汝要逞強,先設法控制雙手不要發抖吧。」
羅倫斯聽到赫蘿無奈的語氣,不禁看看自己的雙手.當他發現受騙時已經來不及了。
「呵,汝真是個老實人呐。」
赫蘿雖然開心地說著,但馬上改以正經的表情,搶先打算找藉口解釋的羅倫斯一步說:
「不過咱想,如果汝真是個老實人的話,也不是不能變身給汝看。汝剛才說的話是否當真?
「剛才說的話?」
「如果咱確實是狼,汝就不會把咱交給教會。」
「這……」
聽說惡魔附身者當中,有些人還會製造出幻覺。光靠看到狼的模樣並不能立刻下定論.羅倫斯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赫蘿彷佛看透他的心聲似地開口說:

「咱啊,無論對方是人類還是動物,都不會看走眼。咱相信汝一定會遵守承諾的。」
聽著赫蘿帶點惡作劇意味的話語,羅倫斯更不知該如何回答了•被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總不能現在又出爾反爾。羅倫斯雖然明白自己完全被赫蘿掌控在手中,卻也無能為力改變•
「就讓汝看一些吧。不過,變全身太累人了,手臂就好,汝將就點吧。」
赫蘿說完後,緩慢地把手臂朝貨台角落的方向伸去。
原以為這是赫蘿變身前必須有的特殊姿勢,但在下一瞬間,羅倫斯立刻明白赫蘿伸手的用意了。赫蘿從貨台角落的麥束上,摘了幾粒麥穗下來。
「那些麥穗要做什麼?」
羅倫斯不自覺地發問,但他還來不及把問題說完.赫蘿早已把手中的麥穗放人口中.閉著眼睛像在吞藥丸一樣,吞了下去。
還沒去殼的麥穗根本就吃不得。羅倫斯想像著麥穗的苦澀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的感覺,不禁皺起眉頭.然而,在下一瞬間,這般小事早就飛到腦海之外.
[嗚.嗚.....!]
赫蘿突然呻吟起來,她抱住左手臂,撲倒在紹皮上。
赫蘿的樣子看起來根本不像演戲,羅倫斯慌張地正想開口詢問,詭異的聲音卻傳進耳裏。
唰唰唰唰,那聲音彷佛上千百隻老鼠在森林裏狂奔而去。聲音持續了幾秒鐘,緊接著又聽到像是踩進柔軟的泥土裏會發出的悶響•
羅倫斯除了驚訝以外,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詭異的聲音一停,赫蘿那原本纖細的手臂,就變成與身體完全不搭調的巨大野獸前腳。
「嗯……唔,果然很不搭。」
赫蘿似乎無法用身體支撐住變得太大的手臂.她把那從肩膀上長出來的野獸前腳放在貂皮上.躺了下來。
「如何?願意相信咱了吧?」
赫蘿仰頭看著羅倫斯說。
「唔……恩……」
羅倫斯回答不出來。他揉揉自己的眼睛好幾次,還不停甩頭,反覆看著那只腳。
那只腳生有褐色長毛,十分健壯。依其大小看來,可以判定擁有這只前腳的身軀.大到足以與馬兒匹敵•腳部前端的爪子,就像女性在割麥時使用的鐮刀一般大。
如此巨大的前腳竟然會從女孩纖細的肩膀長出來,這不是幻覺是什麼?
羅倫斯怎麼也無法相信眼前的光景,他拿起裝滿水的皮袋,把水往瞼上倒.
「汝的疑心病還真重。汝如果認為是幻覺的話,不妨摸摸看啊?」
赫蘿一邊笑,一邊帶點挑釁地動動大大的腳掌。

羅倫斯雖然有些被激怒,但眼前詭異的光景還是令他畏縮。因為這只前腳實在太巨大了,所以它散發出一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氣息。
不過赫蘿再次動了動她的前腳,於是羅倫斯下定決心,從駕座上采出身子•
區區狼腳算什麼!我還賣過叫做「龍腳」的商品呢!羅倫斯如此告訴自己。就在他快要碰到狼腳的那一刹那…… .
「啊。」
赫蘿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叫了一聲.嚇得羅倫斯驚慌地收回他的手。
「哇!怎,怎麼了?」
「恩,不,這個……等等,汝未免也太驚訝了吧。」
赫蘿用一副「真搞不過你」的態度一說,讓羅倫斯既是羞愧又是氣憤,但如果在此刻生氣.似乎更顯得沒有男子氣度了。羅倫斯勉強控制住情緒後,像在強調自己不會再被激怒似的,•邊伸出手,一邊再次詢問赫蘿說
「到底是怎麼了?」
「恩。」
赫蘿突然用哀憐的眼神看著羅倫斯.以嬌嗲的聲音說:
「汝要溫柔一些呐。」
聽到赫蘿帶點撒嬌的話語,羅倫斯全身的神經都在制止他繼續伸手。
羅倫斯看了赫蘿一眼,發現赫蘿嗤嗤笑著。
「汝真是可愛呐。」
羅倫斯決定不再回應赫蘿說的任何話,他粗魯地把手伸向赫蘿的前腳。
「如何?願意相信咱了嗎?」 •
羅倫斯沒理會赫蘿,他繼續確認手中的觸覺。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回答,雖然有一大半的理由是因為被赫蘿捉弄而令他感到不悅,但卻不只這麼單純。
不用說,當然就是他手中的觸感.
赫蘿肩上的動物前腳,有著重如巨木般的骨頭,並包覆著如戰士強壯手臂般的肌肉,肌肉表面整齊地長出漂亮的褐色長毛。從連接肩膀的根部到踝部,再往前延伸到巨大的腳掌,腳掌上的每一個肉球像還沒切開的麵包。從美麗桃紅色、觸感柔軟的肉球再看過去,就是帶著堅硬質感、如鐮刀般的爪子。
無論是前腳、還是爪子的觸感,都完全不像幻覺。動物爪子特有的不冷不熱溫度再加上碰到不該觸摸的東西的感覺,都讓羅倫斯毛骨悚然。
羅倫斯咽下口中的唾液,不自覺地輕聲說:

「難道你真的是神?」
「咱才不是神。汝看咱的腳這麼大,應該也明白.咱不過是體型比較大,恩……加上比身邊同伴們還要聰明的狼罷了。咱是赫蘿,賢狼赫蘿。」
女孩若無其事地自誇聰明,並且得意地看著羅倫斯。
那模樣看起來就跟普通的調皮女孩沒兩樣。然而,女孩肩上的動物前腳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實在教人無法相信她只是只普通的動物。
女孩給人的感覺絕對不只是體型比較大而已。
「呐,如何呢?」
面對赫蘿再度詢問,羅倫斯仍然無法整理出思緒.只能曖昧地點點頭。
「可是……真的赫蘿現在應該在葉勒的身體裏啊.我聽說赫蘿會進入割下最後一束麥子的人的身體裏……」
「呵呵呵,咱是賢狼啊,咱很瞭解自己受到哪些限制。正確來說,咱是存在于麥廣之小。少了麥子,咱就活不了命。還有,在這個收割的時期,咱確實在最後收割的麥子裏,而且沒辦法從裏面逃脫。只要有人類看著,咱就跑不了。不過,還是有例外。」
羅倫斯一邊聽,一邊佩服赫蘿能夠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
「如果附近有比最後收割的熟麥還要大量的麥子,咱就可以在麥子之間移動,而不用擔心被人類看到,村裏的人說過吧?太貪心收割的話,就會追不到豐收之神.而讓它逃跑了。]
羅倫斯驚覺,把視線移到貨台的某個位置上。
那裏放著麥柬,是深山裏的村民給羅倫斯的麥子。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要說汝是咱的救命恩人,也算是吧.如果沒有汝,咱就沒辦法從村子裏逃出來。]
雖然羅倫斯還無法完全相信赫蘿說的話.不過,赫蘿再次吞下幾顆麥穗,讓手臂恢復原貌的樣子,卻讓她的話變得很有說服力。
赫蘿提到救命恩人時,表現得有些抗拒,於是羅倫斯靈機一動,決定要反捉弄一下赫蘿。
[既然這樣,那就把這些麥子帶回村裏吧。少了豐收之神,村民們應該會很困擾。我認識葉勒和帕斯羅村的村民已經很久了,我可不希望看到他們傷腦筋.]
雖然這些話是羅倫斯臨時起意,但仔細一想,他發現自己說的話一點也沒錯。如果赫蘿真的是赫蘿,那麼她一離開村落,村民就要遭遇無法豐收的災禍了。
然而,這些思緒一下子就消失了。
那是因為赫蘿露出遭到背叛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汝……是在跟咱開玩笑吧?]
赫蘿臉上露出不同於先前的脆弱表情,沒有免疫力的羅倫斯一下子就動搖了。

「那可不一定喔。」
為了爭取一些時間好平穩內心的動搖,羅倫斯隨口回答。
不過,羅倫斯心裏卻同時想著另一件事。他的內心非但無法平靜,反而變得更加掙扎。
羅倫斯內心猶豫著:如果赫蘿是真的赫蘿,也就是豐收之神的話,那麼,羅倫斯應該採取的行動,就是帶著麥子回到帕斯羅村。羅倫斯和帕斯羅村的村民往來這麼久,他並不希望看到村民們困擾。
然而,羅倫斯把視線拉回赫蘿身上,赫蘿的神情不再像先前那樣霸氣.反而像是出現在騎士故事裏被囚禁的公主一樣,不安地低著頭。
羅倫斯面帶痛苦的表情,在心裏自問。
我應該把如此厭惡回到村裏的女孩送回去嗎?
但是,如果她是真的赫蘿……
兩種想法在羅倫斯的腦海裏抗衡.苦惱不已的他因而流了一身汗。
羅倫斯忽然發現有人注視著自己.在場當然沒有其他人。他朝傳來視線的方向望去,赫蘿正用哀求的眼神仰頭看著羅倫斯•
「汝願意……幫咱吧?」
赫蘿微微傾著頭說,羅倫斯無法承受她那哀求的眼神,於是把頭別了過去•羅倫斯每天看的都是馬屁股,突然被赫蘿這樣的女孩用那樣的表情看他,教他如何承受的了.
羅倫斯痛苦地做出抉擇。
他緩慢把頭轉向赫蘿,開口說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恩。」
「你離開後,帕斯羅村的麥田是不是就長不出麥子來了?」
雖然羅倫斯心裏明白,他提出這樣的問題,赫蘿不可能回答對自己不利的答桉;但羅倫斯畢竟是旅行商人中的老手,他遇過太多人為了做成生意,而把說謊當成理所當然。赫蘿如果說謊的話,他相信自己能夠立刻識破謊言。
為了不要錯過任何一個謊言,羅倫斯專心等待赫蘿回答•然而,赫蘿卻遲遲末開口。
把視線往赫蘿的方向一看,羅倫斯發現赫蘿臉上帶著完全不同於先前,看似生氣、卻又像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注視著貨台的角落。
「怎、怎麼了?」
那表情讓羅倫斯忍不住開口問。
「就算咱不在,那座村落未來也會持續豐收吧。」
赫蘿面帶不悅的表情說道,她的聲音聽來極為憤怒.

「……是這樣啊?」
羅倫斯雖然如此回答,但卻被赫蘿那股打從心底的憤恨氣勢給懾服。赫蘿點了點頭,她纖細的肩膀因憤怒而顫動。仔細一看,才發現赫蘿的雙手正用力緊握著手邊的貂皮,雙手因失去血色而泛白。
「咱在那座村落待了好長一段歲月,有咱尾巴的毛的數量那麼多年。咱後來雖不願意留在那裏,但為了守護村裏的麥田,咱從不曾偷懶過。因為很久以前,咱答應過村裏的一名年輕人,說要讓村裏的麥子豐收,所以咱信守承諾。」
赫蘿的語氣顯得急躁,說話時完全沒看羅倫斯一眼,由此可知她的憤恨之深。
赫蘿剛小說話還一副口齒伶俐的模樣,現在說話卻幾度停頓。
[咱...咱是寄宿在麥子裏的狼。不僅是麥子,只要是從大地生長出來的植物,咱可比誰都瞭解,所以咱遵守了諾言,讓那座村落的麥田變得豐映肥沃。但是呐,有些時候卻得抑制麥子結果..若過度消耗土地資源,就得付出代價。可是呐,村民們一看到麥子收成不好,就說咱反覆無常。村民們這樣的態度在這幾年更是變本加厲,所以這幾年咱一直想要離開那裏,咱無法再忍受了。那時的承諾,•咱早已充分做到了。」
羅倫斯知道是什麼事情讓赫蘿如此憤恨不平。聽說,幾年前統治帕斯羅村一帶的領主,變成現在的亞倫多伯爵後,為了提高農作物的生產量,便不斷從南方先進國家引進新的農耕方法。
或許赫蘿認為村民已不再需要她。
再加上最近甚至有些人主張教會所說的神根本不存在,造成流言四處傳播。實在很難保證鄉下地方的豐收之神,不會受到謠言中傷的波及。
「再說,那座村落未來也還會持續豐收。只不過每隔幾年,那些傢伙就得遭遇一次嚴重的饑荒,這得怪那些傢伙的所作所為。但是,他們勢必會靠自己的力量度過難關。那地方根本不需要咱,而那些傢伙也不需要咱!」
赫蘿一口氣說到這兒,深深歎了口氣,隨後撲倒在貂皮上。她弓起身體,把貂皮粗魯地拉近自己,然後悶頭睡覺。
因為羅倫斯看不到赫蘿的臉,所以不能確定赫蘿是否在哭泣.讓他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搔搔自己的頭。
羅倫斯看著赫蘿纖細的肩膀和狼耳朵,不知該如何是好。
或許真正的神就像赫蘿給人的感覺一樣,前一刻還表現得聰明伶俐、目中無人的樣子,一下子卻又像個小孩子般鬧彆扭,或露出脆弱的一面。
羅倫斯苦惱著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但總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下去,於是羅倫斯把話題梢梢換了個角度說:
「我看,就先不論你說的話是真是假……]

[汝認為咱說謊?]
連開場白都還沒說完,赫蘿就突然抬頭反擊,羅倫斯因此被她的模樣給懾住。但赫蘿似乎猛然發現自己過於情緒化,於是尷尬地說聲「抱歉]再度把頭埋進貂皮裏。
[我.想,我很明白你十分憤怒的情緒了。可是,離開村落後,你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嗎?」
雖然赫蘿沒有立刻回答羅倫斯,但羅倫斯發現赫蘿的耳朵動了一下,於是他耐心等待。或許赫蘿因為剛剛把內心憤恨不已的情緒全都發洩出來,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回頭看羅倫斯。
這麽一想,倒也覺得赫蘿的舉動挺可愛。
赫蘿總算回過頭來,她露出尷尬的表情注視著貨台角落。這證明羅倫斯的推測正確.
「咱想回到北方去。」
赫蘿只說了短短一句。
「北方?]
赫蘿點點頭,然後把視線從貨台拉向遠方。即使不用隨著赫蘿的視線看去,羅倫斷也知道她正看向何方。赫蘿的視線準確地望著正北方•
「咱出生的故鄉——約伊茲森林•咱都記不得離開故鄉多久了……好想回去。』
聽到「出生的故鄉」這句話,讓羅倫斯的心頭一驚,並凝視著赫蘿的側臉。羅倫斯自己就如同拋棄了故鄉一樣,自從踏上行商的旅程後,未曾回到故鄉過.
雖然羅倫斯對於故鄉只有貧窮又狹窄等不好的回憶,然而,獨自坐在駕座上,被寂寞感包圍時,依舊會思念起故鄉•
如果赫蘿是真的赫蘿,她離開故鄉好幾百年以上,而且又在長久停留的地方受人輕蔑。
那麼,也就不難猜想赫蘿思念故鄉的感覺了。
「不過,咱想耍先旅行。難得人在遠離故鄉的異國,而且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許多人事物應該都變了,藉機增廣見聞也是一件好事。」
赫蘿說罷,她回過頭以平靜的表情看著羅倫斯,繼續說:
「就算汝想帶著麥子回到帕斯羅村,但只要不打算把咱交給教會的話.咱希望可以和汝一同旅行。汝是不停旅行的旅行商人吧?」
赫蘿微笑著說道。那神情彷佛在說她相信羅倫斯絕對不會那麼做,也彷佛在說她早已看透羅倫斯的心。赫蘿的語氣就像有事拜託認識多年的好友一樣。
羅倫斯雖仍無法判斷赫蘿是否就是真的赫蘿,但他想至少赫蘿的模樣看起來不像壞人。再說,羅倫斯開始覺得與這不可思議的女孩交談還挺有趣的。
然而,因為羅倫斯的商人本性使然,所以他沒有立刻答應赫蘿。身為一名商人.必須具備不畏神明的瞻量,以及連親近的人都懷疑的謹慎態度。
羅倫斯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開口說:
「我沒辦法立刻下決定。」
羅倫斯原以為他的答桉會惹來赫蘿不滿.但看來他的推測似乎錯誤,赫蘿一副很能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做人小心謹慎是件好事。不過,咱看人的眼光不會錯。咱相信汝不是那種會隨便拒絕他人請求的冷血傢伙。不過咱不是人,是只狼就是了。」
雖然赫蘿口中這麼說,但她的臉上卻是掛著惡作劇的笑容•赫蘿再次躺了下來,鑽進貂皮底下。不過,這次她當然不是像剛剛那樣悶頭睡覺,而像在告訴羅倫斯今天的對話就到此結束,
看來,對話的主導權仍然在赫蘿的手上。羅倫斯注視著赫蘿,雖然心中覺得無奈,卻又覺得她的模樣有趣。
赫蘿的耳朵突然動了一下,她從貂皮之中把頭采出來,對羅倫斯說:
「汝不會要咱睡在外頭吧?」
羅倫斯看著赫蘿明知自己不可能那麼做,卻又刻意詢問的模樣,只能聳聳肩示意。赫蘿開心地笑笑,再度鑽進貂皮底下•
看見赫蘿的舉動,羅倫斯不禁覺得她先前一些反應,或許是演戲:有點類似被囚禁的公主的感覺。
不過,羅倫斯並不覺得赫蘿說到對村民的不滿,或是想要回到故鄉時的神情是假裝的。
就結論來說,羅倫斯不覺得赫蘿在說謊,就表示相信她是真正的赫蘿•因為羅偷斯實在無法認為這些事,會是一個被惡魔附身的女孩所幻想出來的。
羅倫斯歎了口氣,他決定不再繼續思考下去,於是站起身子爬到貨臺上。羅倫斯不認為再繼續思考下去會有什麼新發現,這個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睡一覺,醒來後再說。
赫蘿躺著的貂皮原本就屬於羅倫斯,他怎可能自己蓋著麻布睡在駕座上,而讓赫蘿獨享貂皮呢?羅倫斯要赫蘿挪動身子到一旁,跟著鑽進貂皮底下。
羅倫斯背後傳來赫蘿細微的呼吸聲。羅倫斯雖然說沒辦法立刻下決定,但他已經決定如果明天一早起來,赫蘿沒有偷走貨物逃跑的話,或許他可以帶著赫蘿一同旅行。
羅倫斯不認為赫蘿是會偷定貨物的壞蛋,而且如果赫蘿真要這麼做的話.她一定有能力奪走羅倫斯的一切。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有些期待明早到來。
不管怎麼說,羅倫斯已經許久不曾與自己以外的人一起睡覺了。在貂皮的刺鼻腥味中.如果能與散發著香甜氣息的女孩一起入睡,終究是令人開心的事。
或許是察覺到羅倫斯內心如此單純的想法,一旁的馬兒歎氣似的甩了甩頭。
或許馬兒懂得人類在思考什麼,只是沒有開口說話罷了。
羅倫斯苦笑著閉上雙眼。

狼與辛香料 1 Part1

輕小說 「銀賞」--狼與辛香料

 年輕旅遊商人 羅倫斯,在一次因緣際會下認識豐收之神--赫羅,無趣行商旅程多添加一些色彩。然而不久之後,一個可以賺大錢機會從天而降,但是...........


狼與辛香料 第1卷


在這個村落,人們會把迎風搖曳的飽滿麥穗形容成狼在奔跑。
因為麥穗迎風搖曳的姿態,就像在麥田裏奔跑的狼。
人們還會說被強風吹倒的麥穗是遭狼踐踏,收成不好時會說是被狼給吃了。
這種比喻雖然貼切,但其中也包含了負面的意味,顯得美中不足。
不過,如今這些比喻只是帶點玩笑性質的說法,幾乎不再有人會像從前一樣,帶著親密感與恐懼感來使用這些話語。
從陣陣搖擺的麥穗縫中仰望的秋天天空,即使過了好幾百年也不曾改變,但是底下的人事物全變了樣。
年復一年,勤奮種麥的村民們再怎麼長壽,也不過活到七十歲。
要是人事物好幾百年都沒有改變,反而不見得好。
只是,不禁讓人覺得,或許沒必要再為了情義而守護以往的承諾。
這裏的村民已不再需要咱了。
聳立在東方的高山,使得村落天空的雲朵多半飄向北方。
想起位在雲朵飄去那一頭的北方故鄉,便忍不住歎了口氣。
把視線從天空拉回麥田,引以為傲的尾巴就在面前搖擺。
閑來無事只好專心梳理尾巴的毛。
秋天的天空高而清澈•
今年又到了收割的時期。

TIGER X DRAGON とらドラ

這本輕小說真厲害,校園喜劇NO.1
 今天先附上女主角插圖,不知道第一集飛到哪裡去了...........










2009年3月17日 星期二

電波系彼女 DVD 預告


黑暗系輕小說!
片岡彥太郎處女作

黃昏色的詠使 插圖轉載



2009年3月14日 星期六

文學少女1 渴望死亡的小丑 Part2

第一章 遠子學姐是美食家


“葛裏克(Paul Galico)的小說充滿冬天的氣息。就像新雪在舌頭上悄悄融化般,那股冰涼與虛幻交錯的感覺,將心靈洗滌地澄澈清淨,那樣的美,又帶著一股感傷。”
遠子學姐翻閱波爾葛裏克的短篇集,發出歎息聲。
我們所屬的聖條學園文藝社就位於四樓校舍的三樓西側角落。
每當太陽下山,夕陽就會照射進來,整個教室就像流入了蜂蜜似地,被染成一片金黃。
原本當成置物箱使用的厚紙箱被擺在牆角,堆得很高,正中央有張老舊的櫸木桌。另外還有兩個鐵制書架和一個櫃子。這些地方都已擺滿書籍,其他放不下的舊書還隨處堆疊在每個角落。如果發生地震,用書堆成的塔樓一定會倒,然後把我們埋在書堆裏,最後窒息而死吧?
在充滿舊書與塵埃氣味的狹窄教室裏,遠子學姐屈膝坐在椅子上。
百褶裙裏的春光好像就要外泄,但又看不清楚,不過只要她的雙腳一動,好像就會完全曝光,那樣的姿勢確實不雅。
學姐將白皙的臉頰靠在屈起的膝蓋上,雙手抱膝,用她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頁。
烏黑的劉海披垂在雪白額頭上,長長的髮辮從肩膀垂落到腰間。因為肌膚非常白皙,使頭髮、睫毛和瞳孔更顯黑亮。
遠子學姐不說話的時候,感覺非常優雅,美得像洋娃娃。
但是……
遠子學姐的纖白手指慢慢撕破書頁,接著竟然放進嘴裏含著,像山羊般發出呣呣的聲音,開始咀嚼起來。
(天啊,她在吃紙……她吃下去了。這副景象看再多次還是覺得很不真實。)
吞下去了。
喉嚨發出細微的吞咽聲,當學姐將紙張吞下去後,又再撕下一頁來吃,原本冷漠的表情瞬間變得充滿幸福的感覺,眼角下垂,露出甜美的微笑。
“還是葛裏克最美味~~~~~嗯,葛裏克啊!他是紐約出生的作家,電影《海神號》、兒童文學《Mrs.Harris》系列固然有名,但是我認為他最棒的作品是《雪鵝》(The Sonw Goose)!信在沼澤附近燈塔裏的孤獨作家拉亞達,與抱著一隻受傷白雁現身的少女弗莉絲,兩人以寧靜哀傷的方式進行心靈溝通!彼此都懷抱著無限深情與體貼之心,但是從不交談!唉,多麼清純的戀情啊!
你知道嗎?心葉,不是什麼事都可以聒噪地說出來,真正重要的想法,到死為止都得保存在心底深處唷。閉口忍耐的時候,才能體會哀傷美麗的氣氛吧!每次我看到最後的結局,就會大哭一次。葛裏克的小說可以冷卻發熱的心,就像能療愈人心,最高級的美味冰果凍般。那種潤喉滑順的口感,讓人無法招架。《珍妮》和《一片雪》也一定要看!譯者則是推薦矢川澄子小姐!”我將五十張釘成一壘的原稿用紙擺在凹凸不平的桌子上,使用HB鉛筆寫下了三個主題的故事。今天的題目是『初戀』、『草莓大福』和『國會議事堂』——總覺得是有些亂七八糟的題目。
我低著頭,開始振筆疾書,一邊冷靜地吐槽了學姐。
“因為遠子學姐是妖怪,就算吃了文字以外的食物,也吃不出冰果凍是什麼味道,應該無法做比較吧?”
我話才說完,遠子學姐便氣得鼓動起腮幫子。
“當然可以。我可以用想像力彌補這個缺點。啊!冰果凍的味道,就是那樣的滋味。還有,你說我是妖怪,這是歧視用語。我只是個想將這世上的故事或文字全部吞食進去,對文學有著深切且激烈愛意的普通高中生,一個平凡的文學少女。”
“我想一般的女高中生不會突然撕書,然後像享用美食般陶醉地吞下去。至少在我這十六年的生涯中,還未聽說過有像遠子學姐這般稀奇古怪的女高中生。”
遠子學姐更生氣了,腮幫子脹得更大,大聲吼叫著。
“你太過分了!竟然當著女孩子的面說她稀奇古怪,真的很過分!我好傷心。心葉,你明明有著一張好像會替家裏的玫瑰花取名為南茜或貝蒂,然後細心呵護養育的溫柔長相,卻對學姐說出這樣的話。”
遠子學姐很不滿地說著“啊!什麼嘛~~”但是馬上又調整情緒,砰地一聲從椅子上跳下來,露出撒嬌的神情,朝我走來。
“算了。我的心就像仙女座大星雲般寬廣,就算傲慢自大的學弟對我說了一兩句不禮貌的話,我也不會放在心上。對了,『點心』做好了嗎?”
她真是一條腸子通過底的人,此刻的聲調已經變得十分歡愉。如果她是貓,喉嚨應該會發出咕隆的聲音吧?
就讀高三的天野遠子學姐是文藝社社長,也是個喜歡吃故事的妖怪。
她會把書頁或寫在紙上的文字當成水和麵包一般,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一年前,我莫明其妙地被這位紮著麻花辮的文學少女強拉進文藝社。從此以後,只要一放學,她就央求我道:“我肚子餓了,快寫些東西吧,寫嘛……”於是我就胡亂寫了一些詩或文章。
現在我已升上高二,時序也進入五月,但文藝社的成員還是只有社長遠子學姐跟我兩個人。前幾天,遠子學姐終於按捺不住,因為一直招不到高一新生入社,她將不合時宜的招生宣傳單塞給我,對我說:
“心葉,這是社長命令。這些就拜託你了!”
我只好硬著頭皮,紅著臉,站在校門口發傳單,但還是沒有新社員肯加入。
可能是我註定要跟這位學姐一起繼續撐起這個文藝社吧……?
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寫小說的我,為什麼會加入文藝社呢?我明明已經對寫作這件事感到厭煩了。
這是因為,幫這個奇特的妖怪學姐撰寫點心之類的文章已不再是奇怪的工作,再是變得理所當然……
遠子學姐從口袋取出銀色碼表,湊到我眼前。
“你看,你看,只剩下五分鐘。為了尊敬的學姐,請寫出超級美味的點心!葛裏克的故事內斂沉穩,俐落清爽,所以這一次啊~~~最好是甜美溫馨的故事。哀淒的故事固然美麗,不過戀愛小說還是要搭配快樂結局才好。千萬不要有主角因白血病或心臟病死 亡、搭飛機出事、被草莓大福噎死等情節。”
我想好了。
決定改變路線。
我就來寫男主角在國會議室堂前巧遇初戀女友,結果這女子被憑空而隆的草莓大福盒子打到頭,不幸意外死 亡的故事吧!
遠子學姐手托著腮幫子,撐在桌上,對著我微笑。
她乍看之下是個沉穩優雅的美女。但是當她等待正餐或點心時,就會完全露出貪吃鬼的本性,看起來就像個孩子。黑色的瞳孔因期待而閃閃發光。
“呵呵,手寫的文章是我的最愛。透過書本閱讀鷗外或漱石的文章,是種品嘗熟透水果的味道。不過外行人的文章也有著新手生澀清純的味道與特殊魅力。尤其是手寫的文字,就好像用手掌舀起清澈小河流水啜飲般,讓人有種沁涼的感覺!還有,又好像含著剛摘下來的番茄或黃瓜一般清爽甜美!雖然有點泥土的味道,但還是超、超、超美味!”
我寫的文章是番茄或小黃瓜嗎……?
如果我現在告訴她,我就是兩年前那位獲得新人獎的謎樣美少女暢銷作家,她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當然,那件事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再提的。
“你看,還剩兩分鐘。進入最後衝刺期,加油。”
遠子學姐出聲為我加油。她歪著纖細的脖子,雙眼上吊,很高興地仰望著我。
學姐,你想得太美了,我是不會如你所願的。
就在那個時候。
“對不起!哇啊!”
門打開的同時,聽到呯呯的聲音,有個人在我眼前跌倒。
跌在地上的女孩,學生服裙子往上掀起,露出印有小熊圖案的內褲。
當我還在想,這個人跟我今年才就讀小學的妹妹穿同款式的內褲時,她已經邊呻吟邊站了起來。
可是,她張開的手碰到高處的書堆,所有的書都掉下來,又將她的臉打回地板上。
“啊!”
呯咚!
“嗚……啊,啊,鼻子……我的鼻子……”
那女孩用手壓著鼻子,身體微微發抖,遠子學姐見狀,趕緊跑了過去。
“心葉,你不准看!”
學姐說完,迅速將那女孩的裙子拉好,可是我早就看到了。而且我也不是看到小熊內褲就會興奮的特殊癖好者。
“你還好吧?”
遠子學姐扶著她的肩膀,想幫她站起來,那女孩依舊蹲臥在地,似乎覺得很丟臉,滿臉通紅。
“啊,我沒事。對不起。我常常跌倒。我的專長就是會無緣無故地跌倒。我已經習慣了,請你們不要在意。”
我想那應該不叫專長吧!
“對不起,我是一年二班的竹田千愛。今天有一件超級重要的事要拜託你們,所以才來到文藝社。”
她頂著一頭及肩的蓬鬆髮型,個子嬌小圓潤,看起來就像迷你獅子狗或小型卷毛犬。
難道她想加入文藝社?莫非遠子學姐叫我發的傳單奏效了?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有新生加入,我就可以叫她負責為遠子學姐做點心。
當我這樣期待時,竹田同學雙手緊握,以堅定的口吻說:
“請你們幫我成就愛情!”
我當場呆住。
“我們可是文藝社耶?”
竹田同學看著我,很用力地點頭。
“是的!我看到信箱了。”
“信箱……?”
我不懂她在說什麼。
“就在中庭角落的樹旁,不是有人偷偷在那裏擺了一個信箱嗎?上面還寫著『幫您成就愛情。需要的人請寫信來。By文藝社所有成員』,我第一眼看到時簡直震撼極了,覺得這是上天在幫我的忙。因為我等不及寫信了,所以馬上就飛奔過來。”
我愣了一下,但馬上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遠子學姐!”
會做這種事情的人,除了學姐之外別無他人。
遠子學姐將手搭在竹田同學的肩上,面帶笑容。
“嗯,你來得正好。我是社長天野遠子。一切就交給我們吧!”
我站起來,在遠子學姐身後大叫。
“請等一下,你說我們,是連我也算進去嗎?”
“當然,所有文藝社的成員要使出渾身解數,當千愛同學的戀愛顧問。”
“千愛很謝謝你們!”
“這不是在開玩笑吧——我的天!”
“不過呢,你要先答應一個條件。”
遠子學姐伸手遮住我的嘴巴,以意味深遠的表情對千愛同學說:
“千愛同學戀情成功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將整個經過仔細敍述下來,寫成一個愛情報告給我。”
“什麼?要寫報告?我最怕寫作文了。”
“別擔心。只要將發生的事以及你的感受真實地記錄下來即可。比起使用各種技巧寫成的文章,平常不寫文章的人費盡心思所撰寫的真實文字,反而更能感動人心!不是像記流水帳般,講些無聊的經過,而是以寫報告的方式記錄。還有,不能用電腦打字,一定要用報告用紙或稿紙『親自手寫』。要遵守約定哦!”
遠子學姐用她纖細的手指抓著竹田同學的手指,很高興地打勾勾。
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遠子學姐光是靠我寫的點心還無法滿足嘴饞,因此她才擺了那個戀愛諮詢信箱,想從諮詢者身上榨取愛情報告。
平常如果有奇怪的想法,一般人都是想想就算了。但是遠子學姐一定會付諸實現,這就是她的原則。
因此,一定要看緊這位文學少女。
因為腦子裏裝的都是文學的東西,遠遠偏離了現實,只要一個不注意,就不曉得她會做出什麼樣驚天動地的事,而且還會平白無故地將第三者捲入其中。
“好的,千愛會努力寫出很多報告的。”
竹田同學的個性非常率真(如果不是這樣,就算看到了那麼奇怪的信箱,也不會直接就跑來拜訪這個奇怪的文藝社吧),她的雙眸閃閃發亮,很熱情地抬頭望著遠子學姐。我想她已經將學姐當成值得信賴的好姐姐了。
遠子學姐挺起她那推測應該A罩杯的扁平胸膛,趾高氣昂地說:
“沒問題,我們一定會服務周到。我們是研究古今中外戀愛小說的愛情專家,還是寫文章的專家。為了千愛同學,我們會幫你寫出最棒的情書。就由這位井上心葉同學負責。”
“什麼!”
因為遠子學姐對於文學美食那種永無止盡的欲望早已讓我厭煩,我決定裝作什麼事都不知道,但聽到她這麼說,我又被嚇到了。
“『本社王牌心葉』會負責幫你寫情書,保證會打動你暗戀對象的心。”
“遠子學姐!你又在胡說八道什麼?我從沒寫過情書啊!”
不過最後我一定還是會被遠子學姐捂住嘴,只能一臉不悅地聽她安排吧!
“『已經寫過好幾百封情書,堪稱戀愛文學專門作家的心葉』也會說交給他就好。心葉曾參加安達太良戀愛文學巡迴賽,他可是一路過關斬將,獲得最後優勝的強手!”
又在胡說什麼?那是連當地居民都沒聽說過的二流文學巡迴賽吧!
“哇,好厲害哦!有這麼棒的作家為我寫情書,我真的很高興。”
都說了我才不是作家!
不過,我的確當過作家……而且還是暢銷書作家……可是!現在的我只是位普通高中生,只是負責為遠子學姐製作點心的工人,怎麼可能當打手幫人家寫情書啊!
可是,就在我想東想西的時候,所有的事都敲定了。
“心葉學長,就拜託你了!”
“嗯,絕對沒問題。是不是,心葉?”
最後我真的要扮演女生的角色,負責寫情書。


備註:
竹田同學離開後,遠子學姐開始啃食我所寫的三個主題故事,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討厭,怎麼會這樣!初戀情人竟被掉落的草莓大福盒子砸死了。我不要!好奇怪的口味。好像豆腐味噌湯裏浮現紅豆餡一樣。嗚,我想吐,好難吃唷~~~~~”

文學少女1 渴望死亡的小丑 Part1


文學少女VS 文學少女- 聖條學園的文藝社只有兩名社員——社長天野遠子以及社員井上心葉。文筆優美的心葉升上高二便接下招攬新生入社的工作,但他所要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居然是幫高一的學妹寫情書!“請讓我戀愛成功!”面對學妹的要求,心葉使出渾身解數,然而卻在交出成果之後,引來重重迷團。" 學妹喜歡的神秘男生到底是誰?而小丑的真面目又是什麼?輕柔感人卻又帶著淡淡苦澀滋味的校園“喜劇”,揭幕上演!
序章 取代自我介紹的回憶——前天才美少女作家


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
咦?是誰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是藝人?運動選手?還是因為貪污遭逮捕的政治家?
算了,別計較了。
我才剛升上高二,就提什麼“一直以來”的,未免太誇張了。不過十四風的我所經歷過的事真是驚天動地。就像驚濤駭浪般,搞得我天翻地覆,才短短一年的時間,竟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就此結束了。
因為那一年裏,我以謎樣的天才美少女作家身分紅遍全日本,備受矚目。
事情是發生在我國三那年的春天。
那年我十四風,但馬上就要迎接十五風了,是個非常平凡的國中生。有朋友,也有喜歡的女生,日子過得很有趣。像是吃錯了藥一樣,我拿生平寫的第一本小說投稿參加文藝雜誌的新人獎比賽,沒想到竟然以最年輕的小說家身份獲得大獎。
故事內容是位元女孩以第一人稱講述故事,加上我又用了井上美羽的女孩姓名為筆名,結果雜誌社就以為——
“史上最年輕!獲得大獎的國中三年級十四歲少女!”
“真實的筆觸與細膩的感性鋪陳,讓每位評審讚不絕口!”
這樣的字眼大肆宣傳。
唉呀,真的覺得很丟臉。
“少女作家比較受歡迎,還是以戴著面具的謎樣美少女身分推出吧!”
在編輯部人員的強力勸說下……
(既然戴著面具,怎會知道是美少女?)
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得獎作品出版,最後竟然成為暢銷書,銷售量很快就突破一百萬本。之後還改編成電影、連續劇,甚至是漫畫,成為熱門的社會現象。
我嚇呆了。
家人也覺得茫然。
“什麼,我們家的孩子竟然……他只是個平凡的乖小孩。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什麼?版稅有上億日圓!哇噻!是爸爸年收入的二十倍!”
他們惶恐地說著。
搭電車時,可以看到以超大字體印著書名的廣告看板掛在車內;一走進書店,就看到附著美麗書腰的作品被擺在收銀機前,堆積得像堅固的要塞一樣。
“這本書的作者美羽還是個國中生呢!是個怎樣的女孩呢?應該很可愛吧?”
“聽說是貴族的後代,是位千金大小姐,所以才不肯公開真面目。”
“一定是從小就在百般呵護中長大,從沒拿過比筆還重的東西吧!”
“應該是吧!總之『文學少女』這個名詞給人的感覺就是——她一定是位清純美少女。啊!美羽真是太萌了~~~~~~~~好想聚她當新娘~~~~~~~~~”
每當聽到這些話語,就會覺得羞愧萬分,羞到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對不起,請饒了我吧!那只是我一時突發奇想,根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那是我上課時在筆記本上亂寫的東西,結果卻陰錯陽差得了獎,真的非常過意不去。什麼細膩的感性鋪陳,根本是胡說八道。那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男孩無聊時的喃喃自語。這一切都是評審老師們的巧心安排罷了。如果讓一位十四歲的女孩猶獲得文學獎,一定很有趣吧!這麼一來就可以製造話題,也可以刺激景氣低迷的出版業吧!書籍暢銷,出版社也會很高興的,不過就是這樣的思維罷了。大家都鬼迷心竅了。我根本就沒什麼才華,請大家饒了我吧,求求您們。
我懷著想在全國各地低頭認錯的心情,最後還發生這樣的事——因為壓力過大導致患上氣喘,在學校昏倒被送進醫院,還不顧顏面地啜泣哭喊:“再也無法寫小說了。”後來還拒絕上學,讓爸爸、媽媽和妹妹都很擔心。
那真是羞恥的一年。
因此,戴著面目的謎樣天才美少女作家井上美羽只寫了一本書,就從此銷聲匿跡。我就跟一般的國中生一樣,接受高中聯考,順利成為高中生,也因為這樣讓我認識了真正的『文學少女』——天野遠子學姐。

可是,為什麼我會再度拾筆寫作?

因為那一天,在閃閃發亮的白色木蓮花下,我邂逅了遠子學姐。

文學少女2 渴望真愛的幽靈


好纖細的學姐!!
內容簡介文藝社社長天野遠子,自稱是對故事喜愛到想要吃下去的「文學少女」,每天都跟學弟井上心葉待在一起。有一天,文藝社的「戀愛諮詢信箱」裡出現了一些紙片,上面寫著「憎恨」、「幽靈」、還有一些謎題般的數字。遠子一口咬定,這是對文藝社的挑戰!就拉著心葉一起展開調查,而他們抓到的犯人,竟然是笑著說「我已經死了」的少女!帶點苦澀的喜劇風格學園懸疑故事第二彈!
■作者簡介
野村美月(Mizuki Nomura)出身於廣為人知的合唱王國——福島。從小時候就很喜歡編故事,立志成為作家。以《赤城山桌球場的歌聲》獲得第三回Entertainment大賞小說部門最優秀獎。興趣是早睡、午睡和晚睡,以及所有跟睡覺有關的事情。主要作品為《文學少女》系列、《桌球場系列》、《天使的棒球》、《Bad!Daddy》等等。
■繪者簡介
竹岡美穗(Miho Takeoka)7月1日出生。東京人,目前是住在埼玉縣的畫家。喜歡喝茶、兔子、古董博物圖鑑、透明水彩和月光莊的素描簿。能夠畫畫或是創作,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殺了她吧!
他因暴風般的瘋狂渾身顫抖,下定了決心。
沒錯,殺吧,殺了她吧!
為了不讓倒流的時光回到原本的地方,也為了永遠把她綑綁在他的世界裏。
抱著刀子的屍首、啜飲血液、啃食皮肉、枕著骨頭,睡在同一個棺材裏。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皮膚、血肉、骨頭,全部——全部都是屬於他的。
他的十隻手指,緊緊地掐住她白皙似雪、寒冷似冰的脖子,以輕柔的聲音呢喃說道:

“……再見了,背叛者夏夜乃。”



序章 代替自我介紹的回憶—當時的我是家裏蹲


這裏是厭惡俗世者的天堂。
雖然有些紳士會說著這種話,跑到鄉下去隱居。不過只是個國三生的我,卻也隱居在自己的房間裏。
我在大白天就拉起窗簾,窩在床上裹著棉被,一邊叨念著「真希望太陽不要升起,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來」,一邊緊抓著床單,把臉埋在枕頭裏,抽抽噎噎地哭泣著。
日本明明有那麼多國三的男生,為什麼只有我遭遇到這種事?
我到底是做了什麼?我並不是厭惡俗世。我只是因為第一次寫的小說偶然獲得了新人大獎,偶然成為史上最年輕的得獎者,偶然取了「井上美羽」這個像女生的筆名罷了。
但是那本小說卻出乎意料的暢銷,宣傳活動還說我是什麼「謎樣的天才美少女作家」——為此,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我跟從小就很喜歡的一個特別的女孩,已經再也無法見面了。但是世人卻對十四歲的天才少女讚譽有加,擅自猜測著井上美羽的真正身分,出版社的人也不斷催促我快點寫出下一本作品。
美羽已經遭遇到那種事了,為什麼我還得繼續寫小說?
拜託你們放過我吧,我不是什麼天才作家,更不是適合撐著白色洋傘的大家閨秀。我再也不要寫小說了!
我全身冒著冷汗,指尖也變得麻痹,胸口仿佛被萬鈞之力壓迫得喘不過氣,因此我關上房門,緊閉雙眼,塞住耳朵,阻絕一切外來的資訊,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在門外發生的事全都是夢。門裏的世界才是現實,門外的世界全都是謊言。拜託不要有人打開門,不要走進房裏。如果打開門,謊言的世界就會變成怒濤般的現實朝我襲來,我會被那個世界給吞噬而窒息的。
我一邊咬著被汗水浸濕的棉被,咬到牙齦幾乎出血,一邊打從心底深深盼望時間可以回到過去,盼望一切都能重新來過。
就算只有幾個月也行,如果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如果願望真能實現,我絕對不會再寫什麼小說,也絕對不會去參加新人獎。
我可以繼續保持平凡國中生的身份,繼續待在美羽身邊,看著美羽的笑臉,聽美羽說些像是樹葉篩落的陽光一樣美麗的故事,為美羽寫下的活潑文字而陶醉。只要這樣我就滿足了,也無須畏懼世界和他人,可以平穩幸福地活下去。
我好想回到過去。好想重新來過。
神啊,我請求你,讓我回到寫小說之前的時光吧!
但是,無論我這個國三男生在陰暗的房裏再怎麼認真祈禱,這種投機的心願也不可能會實現。
漫長嚴冬結束後,我蹣跚地爬出房間,去參加考試,成了高中生。

然後,到了高中二年級的夏天……

我在只有兩名成員的文藝社裏,勤奮地書寫「文學少女」的點心。

(注:家裏蹲,原文是指因為社會適應不良而自我封閉,長期把自己關在房裏的青少年,又稱「隱蔽青年」或「蘭居族」。)



第一章 食物絕對不能隨便


遠子學姐以纖細的手指撕下稿紙一角,放入口中,開始地笑了。
「好甜唷!」
接著,又一口……再一口……
她用指尖小心撕開以HB自動鉛筆在格子裏填滿文字的稿紙,送進口裏,發出喀沙喀沙的小小聲音咀嚼著,然後吞了下去。
「非常清新呢……甜甜的……」遠子學姐歪著小巧的臉龐,喃喃地說著,嘴巴卻突然癟成「へ」字形,睜得渾圓的眼中浮現疑惑的神色,表情也越來越緊繃。她的額頭滲著汗水,戰戰兢兢地把最後一小片紙張放到口中的瞬間,整個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辣死人了啦!」
她甩著像黑貓尾巴一樣細細長長的三股辮,流著眼淚攀在折椅的椅背上。
「辣死了——我的舌頭都麻了,眼睛好像要噴火,鼻水也快流出來了。這種故事太辣了啦,心葉!」她氣憤地抱怨著。
我合起五十頁稿紙的封面,把自動鉛筆放回鉛筆盒裏,冷靜地說:「你出的題目本來就很不對味啊,‘蘋果園’和‘秋千’是還好,但是那個‘全自動洗衣機’,怎麼樣都搭不上邊吧?」
以三個題目寫成的故事,是遠子學姐最喜歡的點心。
每天放學後,我只要走進社團活動室,遠子學姐便已經拿著銀色的碼表等在那裏了。
「來吧,心葉,今天的題目是‘鯡魚子義大利面’、‘東京巨蛋’和‘處女座的少年’,要寫出非~~~常甜的故事唷!限時五十分鐘。預備,開始!」遠子學姐露出開朗的笑容,按下碼表。
然後就會把我寫好的文章一小塊一小塊撕下來,送進口中細細咀嚼。
「唔唔……中間的味道比較淡。或許可以試著寫短一點,把節奏加快一點可能會比較好。啊,最後一段味道很溫和,很好吃呢,就好像芒果布丁。」還會像這樣發表評論。
這個遠子學姐,是比我大一屆的高三生,也是個會吃故事的妖怪。
就像我們喝水或吃麵包,她津津有味地吃了寫在紙上的文字或印刷的書本,也會一臉幸福地發表感想。
不過,如果當面說她是「妖怪」,她就會氣鼓鼓地反駁說:「我才不是妖怪!我是深受著世上所有故事,喜愛到想要將它吃下去的‘文學少女’啦!」
長及腰間的細長辮子、澄澈又富知性的黑色眼眸、白皙的肌膚、沒有高低起伏的纖瘦身材——如果光從外表來說,遠子學姐的確是個古早時代的淳樸文學少女,也像個跟堇花十分相稱的高雅千金小姐。
不過她的內在卻是個貪吃鬼,話很多,好奇心又十分旺盛,是個不管看到什麼都想插一腳的麻煩學姐。
「嗚嗚……舌頭還是麻麻的……我本來期待的是一個甜到滲入心扉,酸酸甜甜的故事。你竟然寫了一個少年跳進全自動洗衣機,到達世界盡頭的蘋果園,每當他蕩起秋千,就有長著人類五官的蘋果發出悲鳴,落在地上的故事……嗚……我還以為自己吃的是加入清爽鮮奶油的蘋果派。吃得正高興的時候,蘋果的味道突然變成色澤鮮紅的麻辣擔擔麵,肉桂粉也變得像辣椒粉一樣嗆鼻啦!」
大概是人面蘋果的刺激太強烈了,她還是眼眶含淚地吸著鼻水。
「我都是照著遠子學姐的題目寫出來的啊!請不要再抱怨了。」
「心葉真是太冷淡了,雖然外表看起來像‘小公子’,其實內心就像‘莎拉公主’裏面的名琪院長。」
(注:《小公子》(Little Lord Fauntleroy);《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曾改編成卡通「莎拉公主」。兩者都是英國作家法蘭西絲•霍森柏納(Frances HodgsonBurnett)的作品。名琪院長,主角就讀的寄宿學校校長,原先拼命討好主角,但是一得知主角的父親的死訊之後,就把她當作女僕壓榨。)
「我哪里像她了?我又不是金髮碧眼,也沒有穿那種綴滿荷葉邊的衣服。」
「啊,我好想吃艾肯的短篇集來換個口味呢!好想吃《雨滴項鏈》啊!好想吃《包了一塊天空的派》啊!好想吃《三個旅人》啊!好想吃,好想吃喔!」
(注:《雨滴項鏈》(A necklace of raindrops)、《包了一塊天空的派》(There’s Some Sky in This Pie)、《三個旅人》(The three travellers)。三者都是英國童書作家瓊?艾肯(Joan Aiken)短篇集《雨滴項鏈》(A necklace of raindrops and other stories)裏的故事。)
遠子學姐跪坐在折椅上,抱著椅背搖個不停,簡直就像在百貨公司玩具部門耍賴的幼稚園兒童。
我看得傻眼了,還一邊問道:「你說的《三個旅人》,是收錄在國語課本裏那個嗎?是說三個在沙漠裏的車站工作的人,輪流放假出去旅行的故事吧?」
遠子學姐一聽,突然變得容光煥發,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嗯,是啊!瓊?艾肯是一九四二年在英國出生的兒童文學作家。《威利山莊的狼群》這個長篇系列很精彩唷!裏面出現的小女孩們,就像母親烤得姜餅一樣香脆可口,很值得推薦。不過我更喜歡她的短篇故事!《三個旅人》就像新鮮的水果,好比金黃透亮的柳橙、清香宜人的香櫞,或是珠寶般的麝香葡萄,感覺只要在口中嚼碎就會流出冰涼甜美的果汁呢!」她閉起眼睛,垂下長長的睫毛,從喉中溢出了讚美的言語。每當遠子學姐提到食物的時候,看起來真的很幸福。
(注:《威利山莊的狼群》(The Wolves of Willoughby Chase),描述Bonnie和Sylvia這對表姐妹因為父母外出而被家庭教師趕到倫敦的感化院,過著悲劇的童工生活,並且努力奪回家園的故事。)
這間社團活動室孤單地座落于校舍三樓打西側,因為原本是儲藏室,所以牆邊堆滿一疊疊的舊書。在僅剩的空間裏,還擺了一張表面已經變得斑駁的老舊櫸木桌。
這間活動室只要到了黃昏,就會被夕陽染成一片蜂蜜色,而我就面對著這張搖搖晃晃的老舊桌子,拿著HB自動鉛筆,埋首於稿紙的格子中。
在此期間,遠子學姐會很不雅地屈膝坐在折椅上,帶著幸福的表情翻著書頁。她不時會偷看向我這裏,確認一下點心的製作過程順不順利,然後又眉開眼笑地繼續看她的書。
我在只有兩位成員的文藝社裏,已經幫遠子學姐寫了一年以上的點心了。
「唉,我越來越想吃艾肯的作品了……對了!」
已經陷入妄想的遠子學姐,突然睜開眼睛,笑嘻嘻地探出上身。
「說不定中庭的信箱已經送來了甜蜜蜜的信呢!」
遠子學姐說的信箱是她在中庭非法設置的,上面寫著「幫您成就愛情。需要的人請來信。BY文藝社所有成員」的麻煩東西。
遠子學姐最喜歡的東西,就是親手書寫全世界僅有的故事,其中又以甜美的戀愛故事最吸引她。為了品嘗這個滋味,她還會要求前來做戀愛諮詢的人寫下純純愛戀的報告作為酬勞。為了美食,她還真是不遺餘力啊!
但是,如果把我也捲進去,那就敬謝不敏了。
「我絕對不要再幫人寫情書了。」雖然我一口拒絕,她還是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好好好。」她跳下折椅,心不在焉地回答,就興致盎然地跑去看信箱了。
真是的……
獨自留在活動室的我無奈地歎息著。
微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啪搭啪搭地翻動了櫸木桌上的稿紙。今年的夏天比去年涼快舒適多了。因為活動室裏並沒有冷氣,所以這非常值得慶倖。我現在只希望遠子學姐別再隨便攬上什麼閒事,把我也拖下水,再過一次那種冷汗淋漓的夏天了。
我眺望著被風吹得鼓起的窗簾外的藍天白雲,一邊思考這些事,遠子學姐就垮著細瘦的肩膀回來了。

「好惹人厭的東西啊!你看,心葉!」她把焦黃的紙張丟在桌上,忿忿不平地說道。
遠子學姐拿回來的,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幾張小紙片,形狀歪歪扭扭,邊緣也毛毛糙糙的,上面還有用鉛筆寫的文字。
「憎恨」、「救救我」、「幽靈」、「好恐怖」、「好痛苦」、「快消失」……
看到這些躍然於紙片上的詭異文字,我也忍不住屏息,張大眼睛。
其中一些紙片上只寫了數字。
『43 31』
『42 43 7 14 16 41 1 43 16 43』
『39 11 7 21 47 11 37』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
(附錄1:
『不要!』
『我才不愛他。』
『我是誰?』
『不想去天堂。』)
「這些數字是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這麼一問,遠子學姐就皺起眉頭,斬釘截鐵地說:「4就是死亡的死。所以『43 31』一定就是『死神(43)降臨,殺到一個也不剩(31)』的意思。這是給我們的挑戰書。」
我被她的鐵口直斷嚇得呆住了,好一陣子之後才回過神來。
「請等一下,你的思考模式會不會跳得太遠啦?說什麼挑戰書的,未免也太誇張了吧!說不定只是普通的惡作劇?而且,給『我們』又是什麼意思?拜託不要把我也扯進去啦!」
「你在說什麼啊,心葉。就算只是普通的惡作劇,竟在我最珍貴的點心箱……不,在文藝社神聖的信箱裏,丟入這種一點都不好吃……不,卑鄙又無聊的東西,這種人絕對不能輕易放過。這可是跟文藝社的存亡息息相關的戰爭。就算我們社團只有兩個人,也不能讓人家給看扁了。一定要讓別人知道我們是重質不重量的精英社團!」
「什麼戰爭……難道你想要去討伐人家?」
「嗯,就是啊!既然決定要做,就得搖旗呐喊、擂鼓鳴金地盛大開戰。」
慘了,她又開始暴走了。現在遠子學姐腦中的妄想鐵定是逐漸茁壯了。要說到妄想,這位「文學少女」的功力可是不輸給任何人。
「期末考就快到了,我要先回家了。」
我迅速收拾好隨身物品,只想逃跑,遠子學姐卻用雙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
「不能走,今天我們要在中庭埋伏。這是學姐的命令,心葉。」
此時我的右手碰到遠子學姐的胸部,在那種幾乎令我感到同情的平坦曲線,讓人懷疑「這真是高三女生的胸部嗎」的扁平身材苦苦哀求下,我實在不忍心揮開她的手,這大概是我最大的敗筆吧!
因此,期末考前寶貴的幾天時間中,我都得跟遠子學姐一起待在中庭埋伏。
後來……

「啊!又有信了!」
上午七點,因為昨晚下過雨,所以中庭草地都變得濕漉漉的。
遠子學姐一邊窺視著聳立在中庭一角的大樹旁,半埋在草地點的妖怪信箱……不,戀愛諮詢信箱的裏面,一邊大喊。
「可惡,虧我特地提早一個小時到學校,昨天也是撐到六點學校關門時才離開!」
「說不定是半夜丟進來的?」
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頻繁地出現了「憎恨」、「別過來」、「幽靈」等辭藻,而且也都有意義不明的整串數字……
「『14 41 47 5 3 24 21 43 2 11 3 16 43』,這串數字好像經常出現,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遠子學姐挑起眉毛,一臉認真地回答:「這個啊,就是『一石落下(14)死在一塊兒(41)下地獄(47 5)殺(3)兩個都得死(24)兩人一起(21)死神(43)兩個人(2)嘻嘻(11)殺(3)去囉(16)死神(43)』的意思啊!」
「我還真搞不懂……」
「你的理解能力還有待加強啦,心葉。簡單來說,就是『從上面砸下大石頭,讓你們兩人一塊兒去見閻王。死神要去囉,嘻嘻!』的意思啦!」
「我越聽越模糊……話說回來,這到底是怎麼解讀出來的啊?」
「怎麼,你不相信學姐嗎?我可是『文學少女』唷!不管是阿嘉莎?克莉絲蒂、艾勒裏?昆恩,還是赤川次郎的推理小說,我都讀得滾瓜爛熟呢!」赤川次郎應該不是本格派推理小說家吧……不,現在就先別管這一點了。
(注:阿嘉莎?克莉絲蒂(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艾勒裏?昆恩(Ellery Queen),兩人都是本格派推理小說家。赤川次郎則被分類為幽默推理小說家。)
「那麼,你就慢慢推理出犯人的身份吧!下周就是期末考了,我想要待在家裏好好用功。」
「心葉,在學生時代應該有比背誦方程式或化學記號更重要的事吧?」
「別再詭辯了。」
一大清早就用小混混般的姿勢蹲在中庭的我們,對話內容逐漸朝荒謬的方向演變下去。
「不要,我死都不要!」
午休時間,我拉著拼命抵抗的遠子學姐造訪了校內的音樂廳。擁有足以容納上千人的大廳和幾間小教室的這座豪華建築物,是管弦樂社的地盤。管弦樂社的社員很多,也有實際表演的成績,跟我們那個只能待在倉庫般的小教室裏做些細碎活動的文藝社比起來,有如高級松阪牛肉與黑輪的天壤之別。
這個管弦樂社的社長,同時也擔任指揮的姬倉麻貴,聽了我們說的事之後,就愉快地露出微笑。「呵,竟然有這種事?所以你們才會每天早上和放學後都鬼鬼祟祟地躲在中庭啊?真是辛苦你們了。」
明亮的夏日陽光,從半球型屋頂的天窗灑落下來,讓房間看起來像教會的禮拜堂。牆壁上貼了幾張素描和水彩畫,房間中央還擺了一張擱在架上的畫布。
麻貴學姐翹著腿坐在椅子上,手上握著畫筆。她那有如雕像一般立體有型的五官司、像是陽光下的金色波浪一樣亮麗的長髮,還有跟遠子學姐截然不同、凹凸有致的豐滿身材,全都展現出日本人少有的魄力。事實上,聽說她的母親好像是外國人,所以她應該真的是混血兒吧!
她經常說自己其實想加入美術社,在休息時間和放學後,也一直獨自待在音樂廳的畫室裏面作畫。擁有這般特殊待遇的她,因為是學園理事長的孫女,所以也是擁有各種關係和管道的包打聽。
「一開始便來找我就好了嘛,我一定會立刻幫你調查出來。你也太見外了,遠子。」
遠子學姐被她以戲謔的眼神盯著,忿恨不平地咬緊嘴唇。
我搶在遠子學姐說話之前,先裝出溫馴乖巧的模樣,禮貌地對她微笑說道:「不愧是麻貴學姐,真是太可靠了!」
遠子學姐不滿地盯著我瞧,臉上清楚寫著:「難道我就不可靠嗎?」
麻貴學姐的口氣倒是變得更和善了。「哎呀,畢竟我有不少親戚都是校友,情報來源鐵定少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請儘快……」
我的話都還沒說完,麻貴學姐就曖昧地說:「但是,叫我幫你們調查來信的犯人是有條件的。你應該很清楚吧?遠子?」
聽到這句話,遠子學姐從臉頰到耳根都紅了,她甩著張張的辮子大叫:「你又要叫我當裸體模特兒了,對吧?我才不要呢!」
麻貴學姐……看來好像還沒放棄。
算了,畢竟她說過一入學就注意到遠子學姐了。但是,與其畫遠子學姐那種平板的胸部,我覺得她看著鏡子畫自己的裸體還更有意義……或許人都會羡慕自己沒有的東西吧?
遠子學姐握緊拳頭,露出一臉的憤慨:「討厭,我就說不要來找麻貴嘛!你看她簡直就像在宴會上喝得醉醺醺的色鬼上司,一直叫人家脫啊脫的。我跟麻貴截然不同,我可是純潔柔弱的文學少女,是含蓄矜持的大和撫子唷!即使都是女生,也不會在人家面前隨隨便便脫光!」
(注:大和撫子,大和為日本的別稱,撫子是粉紅色的瞿麥花。借指賢淑端莊,擁有服從之傳說美德的女性。)
大和撫子會屈膝坐在椅子上,或是跨坐在椅子上搖晃大西北,或是在別人面前卡滋卡滋地吃著書嗎?
「哎呀,是這樣嗎?那我就沒辦法幫忙囉!真可惜。」
麻貴學姐無情地回絕了。我笨拙地請求說:「嗯……能不能請你幫幫忙……」
「心葉,不需要這麼低聲下氣!可靠又迷人的學姐就在你身邊啊!」
遠子學姐說著我們走吧,就拉著我的手準備離開。
啊,又要繼續埋伏下去嗎?下周就是期末考了耶……
「抱歉打擾了。」
遠子學姐走到門口,鼓起臉頰說完後,麻貴學姐就露出邪惡的笑容說:「嘿,送來謎樣紙張的犯人,那說不定是真正的幽靈唷。我聽校友說過,夜晚會有幽靈在校園裏徘徊,並且到處寫下數位唷!」

「絕對不能相信她的信口胡謅,心葉。世上才沒有幽靈這種東西呢!」
放學後——其實已是晚上,滿天閃爍著星光。
「好好好。我們也該回家了吧,遠子學姐?已經超過九點了耶!」
「不要,在等到犯人出現之前,今天一步都不能離開。」遠子學姐躲在校舍屋簷下的洗手台後面,一邊盯著信箱,一邊強硬地說道:「我們一定要抓到犯人,向麻貴證明這個世上沒有幽靈。」
麻貴學姐說過,十年前好像曾有幽靈在生物教室的牆壁和地球科學教室的桌上寫了數位。
「不過那些字是用油性筆寫的,所以早就被擦掉,已經看不到了。不過這可是我們學校代代相傳的有名怪談,你沒聽校友說過嗎?啊,抱歉,我忘記你們文藝社沒有校友。」
或許是麻貴學姐的這翻話刺傷了遠子學姐的自尊心吧!所以她一走出音樂廳,就宣佈:「心葉!今天我們要通宵埋伏唷!」
看她那種果斷的氣魄,恐怕真的會叫我待到天亮吧!
「既然有吃故事的妖怪,就算有幽靈也不奇怪吧?我們就把這件事當作幽靈做的,別再繼續追查下去好嗎?」我一心想要回家,不耐煩地說道。遠子學姐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個會吃書本的普通『文學少女』啦!就算我退讓一百步,承認自己是妖怪,我也不想被拿來跟幽靈相提並論!拿作夢或幽靈這種理由當作結論實在是太膚淺了,根本就是旁門左道。我才不承認有幽靈呢!」
難道遠子學姐跟幽靈有什麼過節嗎?不過,以前她倒是力勸過我「如果遇見幽靈要撒鹽」就是了。
但是,再這樣下去,好像更不可能回家了。唉,我的考試……
媽媽還以為我是去同學家讀書。因為我放學後打掃完教室,就用校內的公共電話打回家。「我要去同學家進行考前衝刺。什麼?是誰……是個叫芥川的人啦!所以我會晚點回家……」
「心葉已經有這麼親密的朋友了啊?真是太好了!」媽媽還很高興地說。
自從升上高中後,我都沒有什麼朋友,因此她大概一直都很擔心吧!一想到這裏,我的胸口就內疚得發疼。而且我還騙母親說要讀書,其實卻是跟這個妖怪學姐一起在玩偵探遊戲。
媽媽,對不起。我心想,多少也該看點書吧,就打開數學的問題集,靠著月光和路燈的光線開始解起題目。
「心葉還滿認真的嘛!」
「遠子學姐不也要考試?」
「我在上課的時候都很專心聽講,所以用不著擔心。」她得意洋洋地說完,就把小巧的臉湊了過來,一起看我的問題集。
她長長的辮子披在細瘦的肩上,紫羅蘭的香味朝我迎面撲來。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學姐可以教你唷!」她以閃閃發亮的眼睛仰望我,還用大姐姐般的口氣毛遂自薦。可是,她一看完問題集裏的算式,聲音就突然變得滯塞。
「……哎呀,心葉做的都是這麼困難的題目啊?難不成你讀的是特別升學班?你想要瞞著我偷偷去考東大嗎?」
(注:東大,東京大學,是日本第一學府。)
「我們學校才沒有那種班級。而且,這些明明就是基本題目,遠子學姐去年也學過吧?」
「是、是這樣嗎?我對數位和機械的敏感度一向很差……」遠子學姐眼神遊移不定,一副躊躇不安的樣子。
「對了,遠子學姐吃不吃數字呢?」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就試著問問看。
「也不是不能吃啦……不過我一看見文字就覺得心領神會,所以才會想吃。若是數位就只是數位吧?如果看不出什麼意義,就算吃下去了,也像在吃沒煮過的通心面一樣味如嚼臘吧!」
是這樣啊!
遠子學姐曾經說過,如果叫她吃我們吃的麵包或飯團,也吃不出任何味道。或許是一樣的情形吧!
「英文字母也一樣嗎?」
「嗯,如果不知道單字的意義,就像是在吃有ABC形狀的乾燥通心面吧!」遠子學姐有點悲傷地喃喃說完後,嘴唇就像盛開的紫羅蘭一樣,綻放出小小的微笑。
「但是,如果是外國的作品,還是會想讀一讀原文吧?明明是感動人心的美好故事,卻只看得懂字母,的確讓人有點難過。所以我一定要再努力加強英文,然後,也要好好學習法文、義大利文、德文或是中文。一邊翻字典一邊慢慢閱讀雖然很累,但是把每個字視如珍寶,找尋它的意義,發現它所隱含的光輝,真的會讓人忍不住興奮起來。像這樣努力挖掘出來的文字,是會令人回味無窮的極致美味唷!」她以柔和的聲音娓娓道來。
潔白的月光照亮了遠子學姐白皙的臉龐。此時的她帶有一種神秘感,好像比平時增添了三成美麗,讓我不禁覺得偶爾放縱她的任性也無所謂。
「數學題也一樣,努力到最後而解開答案時,也會有特別的味道。」
「呃,這個嘛……我想,應該不會吧……」看到她紅著臉囁嚅的模樣,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什麼嘛,心葉也會有比較弱的科目吧?」
「是啊,我有時也對漢文很頭痛呢!」
「這就是我的拿手領域。交給我吧,我會好好教導你的!好啦好啦,快點把課本拿出來吧!考試範圍是哪里啊?」
遠子學姐正高興地搖著我的手時……
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呀!」
遠子學姐嚇得尖叫,我也嚇得抬頭四處張望。
離校時間已經過了,應該不會有鈴聲,但是此時鐘聲卻響起。
我看看手錶,已經將近十點鐘了。
「還不到三更半夜,這幽靈起得還真早。」
「你在說什麼啊,心葉!呀啊!」遠子學姐再度驚叫。
校舍的窗戶玻璃突然同時亮了起來,然後開始閃爍。
而且,好像有人在打拍子,傳來「啪!啪!」的聲響,最後我甚至聽見其中混雜著女性啜泣的聲音。
「……打開……讓我進去……」聽到這個淒涼的聲音,我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感覺也變得很敏銳,四肢和脖子都僵硬了,全身湧起一股寒意,因此空氣反而顯得暖和又沉重。
「犯人果真是幽靈,遠子學姐?」
「才、才不是,不可能,那只是錯覺!那個燈光,一定是因為日光燈太老舊了,剛打開日光燈的時候,不也是會閃爍一陣子嗎?」
「日光燈只要一亮起來就不會再閃了啊!」
認人眼花繚亂的明滅燈光,還有刺耳的拍擊聲都還持續著。尤其是那比什麼都恐怖的啜泣聲,簡直把我們拉入了恐懼的深淵。
「世、世上才、才沒有什麼幽靈呢,才、才沒有!」遠子學姐的嘴唇不停顫抖,反復念著,她的手也緊緊抓住我的襯衫。
「沒錯,才沒有什麼幽靈……」此時,中庭突然浮現一個人影。
遠子學姐屏住呼吸。
那個人是?
出現在黑暗中的少女,手上拿著黑色書包,身穿制服。但是,那套制服跟遠子學姐身上這套不一樣,並非下擺較短的現代風格水手服和百褶裙。那是更樸素的一件式水手服……沒錯,我在校內掛的老舊照片裏看過。那是改制之前的舊制服!而且現在明明是夏天,她穿的卻是冬季制服!
那個女生像是騰雲駕霧般,踩著輕飄飄的步伐,走到信箱前蹲了下去。然後,她就從書包裏拿出筆記本和文具,在紙上寫了一些東西後,就撕下來丟進信箱裏。

不知何時,明滅的燈光已經消失,也聽不見拍擊聲了。周圍又恢復寂靜,連風聲都聽不到了。
但是,她還待在原處。在銀色月光的照耀下,她默默地繼續在筆記本上寫字,然後把紙張撕成一小塊一小塊。因為那副光景實在是太詭異了,令我忍不住目不轉睛。
她的手臂細得不可思議,簡直就像沒有血肉的假人模型。不,不只是手臂,那細細的腰、纖瘦的肩膀、嬌小的身材、顏色淺到有些透明的栗色頭髮,再加上黑暗中特別顯眼的病態慘白膚色……她全身上下都瘦弱不堪,像是無機物一樣白皙得泛青,怎麼看都不像活生生的人類!
我艱難地吞咽口水,覺得喉嚨好幹,手心也被汗水濡濕了。
那個女孩到底在那裏幹什麼?把紙張放進信箱的就是她嗎?
「嗚……世上才沒有什麼幽靈……」
突然間,依然緊抓著我的襯衫不放的遠子學姐,就往那女生的方向走走,把我嚇得魂不附體。
「幹嘛拉我一起去啊!」
「你也是文藝社的一員吧?心葉,你去問問那個女生到底在幹什麼。」
「為什麼是我啊!」
「這是學姐的命令。」
就在此時,那個女生轉過頭來了。遠子學姐嚇得停住腳步,我也驚愕地倒吸了一口氣。
那女孩的臉就像洋娃娃一樣美麗,但皮膚卻像鬼火一樣慘白,表情也像人偶一般空洞,完全看不出任何感情……
「你、你到底是誰?你在這裏做什麼?」
那僅是一瞬間的事,她恍惚的眼神突然恢復了生氣。她的臉頰閃耀著玫瑰色的光輝,嘴角也浮現出驕傲到有些失禮的笑容,讓我看得訝異不已。
這女孩是怎麼回事啊!
她以甜美可愛的聲音自豪地回答:「我叫九條夏夜乃,要在哪里做什麼事是我的自由。我只是在自己喜歡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罷了。」
我還在為她的變化感到錯愕時,遠子學姐就拉著我的襯衫往前走一步。「我是文藝社的社長天野遠子。每晚在我們的信箱裏放入奇怪紙張的人就是你嗎?」
「是啊!我是在寫信啊!如果待在屋子裏,弘庸叔父就會一直監視我。抱怨東抱怨西的,真是煩死人了。」
「寫信?寫給我們嗎?還是寫給別人?」
女孩被這麼一問,就不高興地別開臉。「我才不要告訴你們呢!我要回去了。被你們這麼一打攪,我都沒心情繼續寫了。」
她收起筆記本和文具,闔上書包,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草屑,轉身就要離開。
搞什麼啊,真的就這樣走了……
「等一下!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
遠子學姐慌忙地從口袋中掏出紙片,拿給那個女孩看。
女孩轉過頭,惡作劇似的眯起眼睛。「這是我跟那個人的秘密。」
那嫵媚的目光直直地刺進我的胸膛,我全身都震動起來。這個女孩的年紀看起來應該跟我們差不多,為什麼會有如此成熟嬌豔的眼神。
簡直像是從遙遠的過去一直活到現在的不死人……
「等一下!」遠子學姐拉住了那個女孩的手。
這一瞬間,遠子學姐好像被什麼給嚇呆了。
「!」遠子學姐漆黑眼睛驚愕地餐得渾園,但她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問:「那、那個……如果你是因為有什麼煩惱,所以才做這種事,可以跟我們談一談啊……」
「呵呵呵,呵呵,嘻嘻……」女孩出人意料地笑了。那輕柔的笑聲顯得執拗而病態,就連遠子學姐也感到害怕,她放鬆了原先緊抓著對方的手。
女孩迅速地把手抽開,嘴角可愛地上揚,說道:「呵,說了也沒用啊!因為,我已經死了。」
一陣惡寒爬上我的背脊。遠子學姐也睜大眼睛,愕然失語。
女孩一邊笑著,一邊往校門跑去。她披肩的栗色長髮輕柔地搖曳,裙擺也飄逸地舞動,白皙的小腿反映著皎潔的月光。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目送她的離去。
直到她那遊絲般搖晃不停的纖細輪廓慢慢地融入黑暗,遠子學姐才軟綿綿地癱在地上。
「遠子學姐!」我焦急地查看她的情況。她還是抓著我的襯衫,聲音顫抖地說著:「那……那個女生……手臂好細……就像超過一百歲的老婆婆的手臂一樣又細又硬……幾乎是皮包骨……」
「她是幽靈吧?」
「這個世上才沒有……」她想要站起來,卻又再度癱了下去。遠子學姐蹙起八字眉,用可憐兮兮的表情仰望我,哭訴著:「怎麼辦,心葉?我站不起來了……」


2009年3月11日 星期三

文學少女的追思畫廊 Part2

坐著出租向車站趕過去的時候,我一直思考著遠子學姐的事情。
  就像是在這分離的四年間,每當感到寂寞和痛苦的時候,我都會回想起那一起度過的兩年裏的事情一樣。
  在木蓮樹下,讀著書本的三股辮少女——
  雖然那個相遇,並不是偶然。
  肯定,那些我不曾察覺的,從眼前溜過的事情有山那麼多吧。
  我用現在的視角,回朔那溫暖又苦悶的兩年時間的時候,我發現了很多的事情。
  譬如說,第一次向我遞出那五十頁一組的原稿用紙的時候,遠子學姐的雙頰滿是緊張的感覺的事情。
  譬如說,我嘲笑她那貧乏的胸部的時候,她惱怒的敲打了我的頭之後,還偷偷的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露出失落表情的事情。
  譬如說,偶然碰到她的手的時候,她嚇了一跳似的睜圓了眼睛,臉也紅了起來的事情。
  從這些頭腦中回憶起來的各種小事裏,猜想著遠子學姐這樣那樣的心情,我真的非常開心。
  或許那個時候的遠子學姐,在她笑容的內側也正在焦躁著吧。
  那個時候,雖然一副板著臉的樣子,但那或許只是在隱藏自己的害羞吧。
  或許在那時遠子學姐的心裏,也感受到了和我心中一樣的那種癢癢的感覺吧。
  這只是我自己隨意的『想像』而已。
  如果,就這麼偷看一下遠子學姐的內心的話。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肯定會用力搖著手,紅著臉這麼否定吧。
  即便如此,把遠子學姐給予我的這麼多的故事,從別的視角重新審視這件事情,真的是非常幸福的工作。

  『心葉,又到了社團活動的時間了哦。』

  耳蝸深處迴響起的這一明朗的聲音,就如同黑暗中的微弱燈光一般。
  我為這一燈光所鼓勵著,站了起來,一個人走了下去。
  接著就這樣,我已經走了整整四個年頭了。想要哭泣的時候,我也會咬緊牙關,用力握緊拳頭,絕對不會哭出來。
  雖然孤身一人,但我不止是一個人。
  因為這四年裏,遠子學姐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
  比起分開的時候,我變得越發越發喜歡她了。
  我一直持續著這份戀情。
  想要見面,已經沒法忍耐下去了。
  想要聽到她的聲音,簡直想的快要死掉了。
  所以——
  所以,遠子學姐。
  已經,可以了吧。
  我已經成為作家了。所以,已經可以了吧。
  稍微一點點,看一下樣子之類應該可以的吧。讓我確認一下你並非幻影,而是真實存在於我所在的這個世界裏的,這樣應該可以的吧!
  我下了計程車,向著車站的出口處跑了過去。
  就在這時。
  狂風吹動起來,我的眼前輕輕的飄過一條白色的圍巾。
  「!」
  我的視界變成一片雪白,記憶在頭腦中飛速的奔跑著。用清澈的眼神微笑著的文學少女。卷在我的脖子上的,那條溫暖的圍巾——淌落在臉頰上的微鹹的淚水。紫羅蘭的花香。十七歲的我。十八歲的她——

  『哪,不要再哭泣了。』

  微微顫抖著的那個溫柔聲音。
  那天定下的那個約定。

  「不好意——思!」
  慌忙的跑過來的身影,是一位元我所不認識的女性。她對著正在發呆的我,就圍巾被風吹過來的事情道了個歉。她接過圍巾之後,就向和她一起過來的一位男士那邊走了過去。
  電車到站的廣播聲,從出口處那邊傳了過來。
  我還呆呆的矗立在原地。

  『我們約好了哦,心葉。』

  身體內有種狂烈的熱氣,漸漸的湧了上來。
  那溫暖的聲音,迴響在我的耳蝸深處。
  那個聲音,那個約定,將軟弱的我又拉了回來。
  我用力握緊了雙手。
  如果繼續在這裏等下去的話,大概就能遇到遠子學姐了。
  然而,遠子學姐她,並沒有冀望著這樣的事情。
  我轉過身去,背向車站走了出去。
  背後吹來的強風,讓我的身體發冷,顫抖著。我拼命的忍耐著想要回頭看過去的衝動。
  已經等待了四年了。
  還能夠繼續等下去。
  只要是為了在這將來,能夠永遠的待在一起,多少年我都能夠等下去。我會變得更加堅強。
  我也是,那個人也是,還都不夠成熟。就連簡單的一張照片就能夠讓人潰挫,就連平靜的看一眼都做不到一樣,不成熟。
  現在不是說這些洩氣話的時候,因為黑夜在這之後還會繼續持續下去。
  即便如此,一個人走在那條黑暗道路上的我,這麼『想像』著。
  總有一天,遠子學姐會以編輯的身份來見我,這樣讓人眩目的未來。

  季節肯定是夏天。

  那個時候,我會圍上遠子學姐留給我的那條白色圍巾,前去迎接她。
  還要在那個耶誕節時收到的狗熊玩偶的嘴巴上面,貼上一條紙片做的馬哈魚。
  然後還要為了慶祝我們的再會,寫一篇非常非常甜美的點心給她。
  身為編輯的她的父親,從來不會將身為作家的葉子小姐的原稿放進自己的口中。
  所以,遠子學姐或許也不會接受吧。就像分開的那天,把我的原稿重新還給我的時候一樣,說著自己不會吃的吧。
  但是很遺憾,這些早已經在我的預想之中了。
  因為遠子學姐是個貪吃鬼,所以一定會一副非常可惜的樣子,偷偷的眺望那個還給我的點心吧。一定會裝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卻又十分的坐立不安吧。聲音也會越發飄飄然起來。
  等到她好像再也忍不下去的時候,我就要帶著一副餘裕的表情,這麼對她說。
  「請不要再忍耐了吃下去就好。因為這是為了你寫下來的。」
  遠子學姐一定會紅著臉,一副『你說什麼呢?』的樣子裝傻吧。
  所以,我要接著這麼說。
  「請吃下去吧。因為寫下這些東西的人,是井上心葉哦。雖然,井上美羽是大家的作家啦……」
  不安的盯著我看的她,一定會像是落入了命運之中的戀愛一樣。
  兩人的視線交匯。
  甜蜜的微笑起來。

  「井上心葉,可是你一個人的作家哦。」

文學少女追思畫廊 Part1

這是心葉和學姐各自踏上各自旅程四年之後即將相遇前小短篇

  直到某天,再和你相遇為止

  和那個最最重要的人分離的時候,是在那被夕陽的金色所渲染的校庭之中。
  我已經迎來了,從那時起的第四個春天了。

    ◇    ◇    ◇

  「已經回來了哦,遠子姐她。」
  流人這麼說完,好像很有興趣似地看著我的反應。
  地點是那家連鎖咖啡店,這是我詢問了他「有什麼事?」之後發生的事情。
  在徹夜工作完剛剛準備倒到床上去的時候,就突然被他的電話吵醒,一直處於朦朧狀態的我,在聽到這句話以後一口氣清醒了過來。
  「你也知道的吧,她已經大學畢業了。從下個月起就要回到這裏來工作了哦。」
  「在哪里上班?」
  「就是佐佐木先生的那個地方。」
  「薰風社……?」
  我不禁吸了一口氣,遠子學姐,還是選擇了和她父親同樣的道路。
  「話是這麼說,但目前還只是營業部的職位呢。明明有內部關係的說。連佐佐木先生和我母親都是,直到她拿到內定之前都還不知道這件事呢。明明只要說自己是天野文陽的女兒的話,那些麻煩的入社測試啊面試啊什麼的都可以一口氣省掉了的說。」
  真有遠子學姐的風格……我笑了笑,同時也感覺到了胸口的一陣抽痛。
  「她本人倒是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去到編輯部,並且出版書本的呢。哪,心葉學長,應該也已經差不多了吧?」
  好像看透了我心中的動搖似的,流人直接的問道。
  「從那時候起已經過了四年了哎。你們兩個也真是,碰碰面什麼的也沒有關係吧。明明不是呆在什麼連通訊手段也沒有的偏遠荒區,但這四年裏一次見面都沒見過,這實在是太難以置信了——!」
  他露出了一副生氣了似的表情,把一張印著電車時刻表的指頭放在了桌子上。
  「這是遠子姐的回鄉時刻表。今天早上她就從那邊出發了,明天晚上就會到這裏。請你到該去的地方去迎接她吧。」
  「明天麼?——不對,話說回來為什麼今天早上從北海道出發明天晚上才會到啊?這個輪船到底要開多久啊……!難道說她又準備電車換電車的一路過來麼!」
  「好像雖然可以做輪船的,但是這樣會便宜很多的樣子。」
  「但是,這幾乎要花去兩整天的時間啊,坐飛機不是更好麼。只要找找的話,肯定也有比較便宜的機票的。」
  「嘛,這種地方也是她本人所堅持的道理嘛。」
  一邊說著,流人的臉上也露出了無奈的表情。但是,他馬上雙眼發亮,一下子探出了身來。
  「你看,我最推薦這個深夜輪船到港的時候去迎接哦!到白天的電車始發列還有兩個小時,到賓館去住一會兒,一起呆到早上不是很棒麼?嘛,雖然這四年裏她胸部完全沒有什麼成長,但是沒成長,也有沒成長的好處哦!」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什麼——
  我在內心如此吐槽著,一邊繼續問了下去。
  「遠子學姐是怎麼說的?她想要和我見面,所以才這麼對你說的麼?」
  「那個……」
  流人撇開了視線,露出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
  「她說,現在還不能見到心葉學長……」
  流人一副不能接受的表情輕聲說著,接著又用不肯放棄的眼神盯上了我。
  「但是,遠子姐一定是想和心葉學長見面的。所以就由心葉學長自己這邊去見她吧——」
  「我不會去的哦。只要遠子學姐說不想見面的話,我也是一樣的。」
  我乾脆的說著,流人一副失去幹勁了的樣子皺起了眉毛,咚的一聲坐回了椅子裏。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啊。遠子姐到北海道去的時候,我也一直相信心葉學長肯定可以阻止她的——連那種小說都寫出來了。那根本不就是寫給遠子姐的情書麼?但是,為什麼還讓她一個人走掉了啊。為什麼那個主人公,沒有去追上女主角呢?」
  我的胸口像是被勒緊了。
  幸福的故事,還有微帶苦澀的終幕。
  那是,與我自身的經歷所重疊的東西。
  夜晚即將來臨前的溫暖金色陽光,還有在風中飄舞著的白色花瓣。以及夢幻般的搖曳著的三股辮。遠遠離去的那個身影。
  一次又一次,我呼喊著那個名字。

  『遠子學姐!遠子學姐!』

  我真的很想追上去。
  想要拉住她的手,抱住她,再也不讓她離我而去。
  沒有你的話是不行的!請一直和我在一起吧!如果我那時如此向她哭訴的話,或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種無法見面的情形了吧。
  然而。

  「因為,他覺得……不能夠追上去。」

  對,不能追上去。

  「因為她——一次都沒有回過身來。」

  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胸口就好像要裂開了一般,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思緒。
  如果,那個時候的遠子學姐能夠微微轉過身來的話,用哭泣般的眼神看著我的話,我肯定會飛奔前去的吧。
  但是,遠子學姐一次都沒有回過身來。
  因此,我也不曾追逐上去。
  胸口像是要裂開了,喉嚨也覺得非常痛苦,身體都輕輕的震動起來——雖然好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但是,我仍舊強烈的感覺到,不能追上去。
  直到那之前,遠子學姐都一直牽著我的手。
  我一邊感受著那溫暖的、溫柔的存在,一直走到了那扇大門之前。

  『不要再哭泣了。』

  『站起來,一個人走下去吧。』

  飽含著愛情的那個聲音,溫柔的輕聲說道。
  比任何人都要更深刻的與我相聯繫,如果一直這麼看著我的遠子學姐這麼冀望的話,我也一定要憑著自己的意志,獨自一人穿過那道門不可。
  否則遠子學姐一人離去的意義就沒有了。不管我是多麼孩子氣的一個人,這點事情也還是明白的。
  現在,我正要靠自己來證明那些告訴葉子小姐的話語。
  那扇窄門,並不是要捨棄自己的一切才能夠進入的地方。
  只要把重要的東西懷抱於心間的話,就一定能夠照亮那黑暗狹窄的道路——因為我曾經對那個孤高的作家,這麼說過。
  「——真是的……為什麼你們兩人都這麼頑固呢。」
  一直安靜的聽著我的回答的流人,一副悔恨的樣子說到。
  「那,至少看看照片不?畢業典禮上我拍到了很不錯的照片哦。遠子姐可是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哦——還有那麼一點點姿色了哦。你看了這個的話,絕對,會想要現在就趕去見她的。啊,還有視頻的哦!」
  「還是算了吧。」
  「又這樣麼!心葉學長,我還有遠子姐成人儀式上的照片,畢業典禮的照片,去加拿大旅行的照片,就連溫泉旅行時的浴衣照,海水浴時候的泳裝照也有哦,都是我特意為了心葉學長拍下來的哎,不要讓我白費力氣了嘛。」
  「抱歉,因為看了照片,我好像就會動搖了。」
  「又……和遠子姐說了一樣的話呢。」
  「欸……?」
  「遠子姐也是,在我要給她看心葉學長的照片的時候,也說『還是不要了,如果看了照片的話,搞不好會哭出來的。』」
  「……」
  「明明把心葉學長所有的書都買回去,來來回回的讀著,直到書頁都變得破爛了的說。」
  帶著點苦悶的甘甜感覺,在我的胸中湧現。
  她有在讀我的書啊……
  「我把這張預定表放在這裏了,你就隨便吧。但是就我看來,心葉學長比起那個時候已經成長了很多,變得很堅強了哦。」
  嘴邊浮現著淡淡的笑容,流人就這麼走出了咖啡店。

  遠子學姐,要回來了。

  我坐在咖啡店裏的椅子上,垂下了頭。
  把手指抵在嘴唇上,已經成了我思考時候的習慣動作了。
  那原本是遠子學姐的習慣。

  ——差不多,碰個面什麼的應該沒有關係吧?

  ——心葉學長比起那個時候已經成長了很多,變得很堅強了哦。

  現在的話,我已經能夠和那個人在一起了麼……?
  不像那時總是依賴著她,而是作為一個對等的夥伴和她在一起麼?

  ——哪,井上你,還沒有和遠子學姐見過面麼?

  琴吹同學也這麼對我說過。
  琴吹同學和我雖然沒有讀一個大學,但偶爾會碰碰面,也會打打電話。

  ——竹田經常和櫻井到遠子學姐那裏去哦。明明井上也一起去的話就好了。

  我也好像見見遠子學姐哪……琴吹同學也曾這麼通過電話對我說過。
  『如果井上不和遠子學姐見面的話,我也不去見哦……所以,請快點去見見她吧。』
  琴吹同學,現在是一個很不錯的朋友。
  但是,兩人說到她的話題的時候,我們的胸中都會浮現同樣的疼痛。
  大概,直到和那人再會之前,我和琴吹同學,都會懷抱著這同樣的疼痛吧。

  「如果,如果我去見你的話,你會覺得開心麼?」

  我輕輕的自言自語道。
  沒有辦法想像,去見遠子學姐時她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流人說她肯定會覺得開心的。而且如果利用新幹線或者飛機的話,肯定可以時間充分的埋伏在那裏。
  我用手拿起了流人放在那裏的預定表,直直的眺望著它。
  正在這時,褲子口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喂?」
  「啊,井上老師。」
  是負責我的編輯打來的電話。今天已經把雜誌連載的原稿用郵件發過去了,一定是這件事吧。
  「我已經收到原稿了。但是,這些還不夠頁數啊。」
  「欸?難道沒有六十頁麼?」
  「我想這次應該和您說過因為頁數增幅了需要一百頁的啊。」
  「欸欸!」
  糟糕,是漏看了什麼郵件麼。
  因為我這邊暫時還有些大學的報告和測驗的問題,正好是非常忙碌的時候,搞不好和別的什麼工作混起來了。
  「抱歉。我現在馬上去改寫!好的,好的,明天晚上之前肯定會弄好。」
  我一邊點著頭,一邊掛斷了電話。
  冷汗不停的流了出來。
  出大事了,必須趕快回到家裏把原稿寫完!

    ◇    ◇    ◇

  我把一邊喊著「哥哥!」一邊跑來和我說話的舞花推出了房間,打開了電腦,立刻開始了原稿的寫作。
  真是難以置信的失誤。
  已經是第五回的連載,於是就鬆懈了麼。真是太難看了……果然這種我是沒有辦法和遠子學姐見面的啊。
  我連覺都不曾睡,一刻不停的敲打著鍵盤,總算在中午前寫完了一百頁的原稿。
  接下來就是稍微校對一下,用郵件發出去了。
  想要讓腦袋清醒一下,就姑且走出房間洗了個澡。
  這麼說回來,前一天晚上也沒有睡覺,著實是非常疲累了吧。我換好衣服回到了房間,想要稍微休息一下就那麼躺在了床上,一下子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是一片漆黑了。身上也已經蓋上了毯子和被子,是媽媽幫我蓋的麼?
  不對,比起那個來,現在幾點了?
  我看了看時鐘,不由得嚇了一跳。
  七點!
  正好這時候,編輯給我打了個電話。
  「現在正是快要結束的時候了。不,還有一些需要細微調整的地方——是,應該沒問題的。」
  我再次面向電腦,檢查起了原稿,開始了校對。
  嗚哇,慌忙間寫出來的東西整合性實在是……
  我一邊擔心著能不能趕上時間,一邊修改著,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呼——總算完了。」
  松了口氣,坐倒在椅子上的時候——
  我看見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張預定表。
  並不想去見她。
  現在,還不能和她見面。我還只是一個學生,遠子學姐也是剛剛決定了就職趨向,正要走上自己的道路的時候……
  但是,我卻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那薄薄的一張紙片上挪開。

  還,來得及……

  伴隨著湧入頭腦的激烈痛苦,這樣的思緒浮現在我的腦中。

  只要在遠子學姐家附近的那個車站等著的話,就還能見到——

  還不能見面。
  我咬緊了牙齒,拼命對自己這麼說著。
  現在就見面的話,這之前的一切就被斷送掉了。
  然而,就在這不能見面的想法旁邊,有個一直以來壓抑著的感情,強烈的湧了上來。
  想要見到她。
  就算不能說話也沒關係,只要能看一眼她的樣子也好。
  只要在哨位遠一點的地方,不讓遠子學姐察覺到的,偷偷的看她一眼的話,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那是如同燎原之火一般的衝動。  我馬上抓起了外套,沖出了房間。

文學少女的點心 1 更新日記 Part2

放學後,一如往常地前往文藝社。
校舍西隅這個被老舊書本佔據的小房間,不知為何充滿油漆的味道。
染上紅色的報紙,被揉成一團團丟在垃圾桶裏。
「來,心葉君。今天的題目是“竹葉船"、“情書"和“撐竿跳"!
要寫個浪漫又甜蜜的故事唷。時間限制五十分整。好,開始!」
遠子學姐喀嚓一聲壓下銀色的碼表。
我用自動鉛筆在稿紙上寫作的同時,
遠子學姐把腳踏在窗邊的鋁管椅上用粗魯的姿勢坐著,翻動手上的文庫本。
接著,憐惜似的用手指把頁邊刷一聲撕下,放入口中。

遠子學姐是個吃故事的妖怪。

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咀嚼紙上的文字,帶著幸福的表情咽下,開始娓娓道來。
「啊─,好吃! 『更級日記』就像女兒節吃的茶巾壽司的味道呢。
上等多汁的香菇、香噴噴的白芝麻、栗子,加入這麽多配料的醋飯,用稍帶甜味的薄薄蛋餅仔細地包著喔。
雖然是平安時代的作品,卻非常親切、可愛、緊緊揪住胸口,可是讀著讀著,醋的味道也不斷變濃,直到最後變成深切的無常觀充塞胸中呐。
作者是菅原孝標女。她是距今近千年前出生的貴族千金。
祖先是被稱為學問之神的菅原道真,
伯母則是寫『蜻蛉日記』那位藤原道綱母喔。
心葉君,知道菅原道真這個人嗎?」
我一面在橡木桌上的稿紙上頭,沙沙地寫著三題故事,一面答道。
「就是政治鬥爭失敗後被貶到太宰府,吟唱著依戀的詩,之後還變成怨靈的人。」
「啊,呀……那個,怨靈什麽的就別說了。」
遠子學姐不知為何有點心神不寧。
「我可是不相信有什麽怨靈還是幽靈的喔。那種東西只是迷信而已,一點都不可怕。」
臉上帶著像是快抽筋的笑容這麽強調著,把話題拉了回來。
「好了。總之,『更級日記』的作者呢,就是出生在這樣的書香世家。
年幼時,由於父親工作的關係,離開了京都,在上總長大。
在那兒聽說京都正流行『源氏物語』,於是熱切地期望自己也能讀到這部書。
敍述少女時代對故事的憧憬這部份,實在是有朝氣又可愛呢!
羽毛般又輕又薄的甜甜煎蛋慢慢四散在口中,
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期待包在裏頭的鬆軟康吉鰻、碎栗子的出現。就像是這樣的感覺!
她那對著佛祖祈求希望能讀到世間所有故事的模樣,我很有同感唷,唯讀了『源氏物語』的若紫之卷,其他的部分卻都沒看過,
那種焦急得無法忍受的感覺,可以體會得出來喔。
而後她終於得到全部五十多卷的『源氏物語』了!
這裏是最棒的部分,心跳不已、又酸又甜非常好吃呢!」
遠子學姐熱切地讀起古文課裏熟悉的片段。
「『(※)追呀追呀,好不容易得到朝思暮想的源氏,
拿起一卷躺臥在遠離人群的屏風後面讀了起來,
像是看著謝客禮一個個送出來,不知道下一個會是什麽呢』──。
啊啊,我懂! 我懂啊! 這種感覺!
故事堆積如山,好想一直讀下去,一頁一頁翻下去心情也隨之愈加喜悅!
無限的高昂感! 賓士感!
『追呀追呀』──吃著這部分的時候,
她所感受到的那份甜蜜的幸福感,在舌頭上滿滿地擴散開來呢。
兩手捧著茶巾壽司,像是要一口氣吃下去,可是又實在沒辦法一下子就咽下,不過這樣就已經非常的幸福、美味、令人陶醉了。
「啊啊,我也是,跟王子的求婚相比,我還是會選擇沉浸在故事時這無比的幸福!」
如此高聲斷言後,抱著吃到一半的文庫本,閉上眼睛呼了口氣。
「其他的部分呢,像是從京都出發後旅途上的風景、關於當地的傳說、和姊姊與繼母間深切的交流等等,每一樣都值得品味呢!」
用力咬下椎茸瞬間流出的美妙湯汁!
融化在嘴裏的康吉鰻!
成塊的醋飯和栗子的甜味成了絕妙的搭配!
就連纏著蛋皮的葫蘆乾也是充滿彈性非常好吃呐!」
睜開了眼睛,而後靜靜地說:
「這部日記,不是在她十多歲時開始寫下的,而是五十多歲的她對過去的回想。
因此,逐漸變得不再只是個愛作夢的女孩,慢慢開始瞭解現實……,最後,她失去了許許多多重要的事物成為孤身一人……,但是呢,能像這樣子溫暖地又帶著依戀地回顧過去,便絕對不是不幸,我是這樣認為的。
總覺得,每當十年、二十年過去,
和這部日記共鳴的地方便會逐漸增加,從沒嘗過的滋味想必也會隨之出現喔。」
像是在想像那樣的味道,遠子學姐的嘴角露出溫暖的微笑。
「對了對了,還有呢,讀到最後一章的時候,不要就這樣闔上書,
一定要從頭開始再讀一遍!
如此一來,少女時代的回憶會變得更加苦澀又燦爛,無法形容的深刻滋味也會增加吧。」
這樣子霹靂啪啦說完之後,又開始吃了起來。
「呐,心葉君,我覺得夏橙果凍很適合當茶巾壽司之後的甜點唷。」
說著說著用滿懷期待的視線望向我。
「這種要求請早一點說好嗎?」
我把寫好的兩張稿紙刷一聲撕下,遞了出去。
「好了,寫完啦。」
「耶,我開動了。」
遠子學姐馬上接過去開始吃了起來。
「……寫情書給練習撐竿跳的學長啊。哇,真可愛~,冒著泡泡的檸檬蘇打上面還放了香草霜淇淋。弄得喉嚨癢癢的呢。」
疑? 唉呀? 疑疑? 等一下。
為什麽要坐竹葉船離開去苦練撐竿跳啊~~~~~!!!!!!
不要~,好像在檸檬蘇打里加了塔巴斯哥辣醬一樣,喉嚨都嗆到了啦~~~。
浮在上面的霜淇淋都變成水母了~。
心葉君,好──過份,最後太亂來了。好偷懶!」
豁出去似的把故事全部吃完的遠子學姐,擺著張快哭出來的臉瞪著我。
「嗚,難得今天從早上開始就覺得是個好日子的說。」
想起遠子學姐詭異的行為,突然打了個寒顫。
「今天早上怎麽了?」
「還不能告訴心葉君喔。」
鼓起腮幫子這麽說,是因為檸檬蘇打里加了塔巴斯哥辣醬的怨恨嗎?不過卻隨即,

微微地,
迷人地,
天真地,

笑了。
「非──常棒的事喔。很快就會知道了。嗯哼哼,請期待吧。
啊啊,我也想像『更級日記』的作者一樣,吃盡天下所有的故事啊。」
踏進社辦時聞到的油漆味再次浮現,
丟在垃圾桶裏頭的報紙和那四處飛濺的紅色油污又掠過眼前。
急速擴大的不安,讓我感到彷佛置身在使人背脊發涼的寒氣之中。

得知遠子學姐在學校的中庭違法設置從垃圾場撿來的郵筒,是幾天後的事了。
重新漆上紅色油漆的郵筒上,這麽寫著:

            “成就你的戀情"
            “請在信上寫下心願"             “by文藝社全員"

原文由fami文庫官網轉載

文學少女的點心 1 更新日記 Part1

更級日記


看見這樣的遠子學姐。

五月的黃金周結束時。
在彌漫著嫩葉香氣的早晨,身著制服的女學生,正啪噠啪噠快步走在通往學校的路上。
絲柏般,細長的身材。
垂至腰際那長長的麻花辮,如同貓尾般輕輕地晃動。
白色的頸子微微向下曲,絕不是因為沮喪,而是由於沉醉在手上那本書的關係吧。

啊,是遠子學姐。
又在邊走邊看書了。
不是很危險嗎? 那樣?
該好好注意腳步才對吧?

以前,也曾經在文藝社社辦晾過襪子。
離耶誕節還那麽久,這是怎麽回事?
看著襪子這麽想的同時,後方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太好了。已經乾了! 赫塞的『流浪者之歌』讀得太專心,一不小心就踩進水窪裏了。
還好今天有出太陽,這一定是釋迦牟尼的指引呢。」
滿臉笑容說著,真不知到底是要指引誰,又該怎麽指引呐。
接著坐在鋁管椅上,把寬鬆的鞋子啪一聲脫下,在我眼前開始專心地穿上襪子。

今早是萬里無雲的五月晴天,路上也不見水窪。
遠子學姐維持步調繼續讀著書。
隨便打招呼的話,可是要聽她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的,於是便保持適當的距離跟在後頭。

忽然,遠子學姐停了下來。

捧著翻開的文庫本,目不轉睛盯著街道的右側。
那頭是垃圾集中場,堆著報紙、雜誌、塑膠瓶和空罐子等資源回收物。
就那樣過了一秒、兩秒……。
站著看了一會兒垃圾山之後,
終於,輕輕點了一下頭,踩著輕飄飄的腳步朝那方向走過去。



走到垃圾山前蹲了下去。
然後,綻放出由衷喜悅的笑容。

微微地,
迷人地,
天真地,

笑了。
望著那看來非常可愛的“微笑",令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不禁打了個寒顫。

當作沒看到吧。
根據往例如此判斷,翻身朝著岔路離去。

2009年3月10日 星期二

台灣角川 神的筆記本2


春假裡的某一天,NEET偵探事務所突然出現一名委託人,還是個情緒莫名亢奮的怪怪泰國女生。
  女生的父親失蹤後所遺留的手提包內,裝滿二億日圓的钜款。
  女生的委託是——「請救救我爸爸。」
  穿著睡衣、足不出戶的「尼特族偵探」少女愛麗絲與身為助手的我,借助尼特族偵探團的阿哲學長、少校與宏哥的力量展開調查。連街上的不良少年頭頭.第四代都被牽連在內,事件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有點不堪、有點好笑卻又帶著一點點勇氣的青春NEET-TEEN STORY第2集。

杉井光
  1978年生於東京都。明明生長在東京,卻對擁擠的電車束手無策,就連到埼玉縣也經常都是騎自行車去。真不知自己當年搭電車通勤的日子是如何撐過來的。啊,我當時的工作是晚班,所以不會遇到顛峰時間。
插畫:岸田メル
  1983年生,現居於名古屋。喜歡的食物是拉麵,喜歡的飲料是水。興趣是收看教育節目,就算畫畫的時候也一直看。官方網站是http://maigo.jp/

藤島鳴海Narumi Fujishima
  直到去年為止,我只是平凡無奇的高中生。
  拜冬季發生的一連串大事件所賜,整個第三學期都給毀掉了。
  然而我還是奇蹟般地升上二年級,但仍然跟不上課業的進度,考試幾乎都不及格。當回過神時,已站在悲慘人生懸崖邊。

  自認不能就任成為無業遊民,於是奮發向上、接了兩個打工工作。
  其中一份工作是拉麵店的店員,而另一份則是……偵探助手。
  ……看來我可能選錯了打工的地方,何況其中一位雇主還是尼特族。
  加上在我工作的場所附近無時無刻都有尼特族在遊蕩,大家一心想把我給拉進去。
  至於他們都是什麼人——

愛麗絲 Alice
  這傢伙是尼特族偵探,也是我的雇主之一。
  她是個幾乎足不出戶的繭居族,所以使喚人的方法也很沒禮貌。
  她認為偵探助手(我)只不過是個好用且會說人話的吸塵器罷了。
  手無縛雞之力、沒有生活能力卻又善於狡辯,只要我稍有抱怨,立刻就會以五千倍罵回來。
  真的是,我幹嘛非得為這傢伙做事不可啊?
  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懂,只是如果沒有我在身旁,這傢伙連飯都不會好好吃吧……

尼特族偵探團 NEET Detectives
  圍繞在愛麗絲的身旁、絲毫不亞於她的一群社會邊緣分子。
  就算遇到任何困境,依然永不放棄、永不回頭、絕不工作,這就是尼特族偵探團。唉~真受不了。
阿哲學長 Tetsu
  幾年前自我目前就讀的學校休學,現在是個無人能出其右的柏青哥專家。
  過去練過拳擊,擁有超人般的動態視覺,卻只用在吃角子老虎機的壓注上。
  雖然有時候還滿可靠的,但金錢觀念非常糟糕。
少校 The Major
  雖然長得這副模樣,但的確是個大學生,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軍武宅。
  擁有連大學教授都讚賞的電子工程技術,卻只用在偷拍及監聽方面
宏哥 Hiro
  聽說常被誤認成模特兒,其實是個賴在女生家裡的小白臉。
  擁有任何人都想多看一眼的外貌以及香醇美酒般的說話技巧,卻都只用來泡妞。
  曾讓許多女人為他哭泣,也許有一天會在什麼地方被捅一刀吧。

明老闆 Min
  在偵探事務所樓下開拉麵店的大姊,我的第二位雇主。
  是我身邊的人當中少數正常的社會人士,我一直受她照顧,所以在她前面抬不起頭來。
  脾氣很差,我也很怕她,所以根本不敢說她煮的拉麵其實不太好吃。

第四代 The Fourth
  城市裡尼特族不良少年的頭頭,與偵探團的夥伴有著斬不斷的孽緣。
  嘴巴很壞、很沒耐性,但聽說也很會照顧人,比起偵探團的人好太多了。
  興趣是裁縫,而且擁有職業級的水準。如果不小心說出這事件可能會被他殺掉,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

玫歐 Meo
  剛開始在拉麵店打工的那一天,我一如往常被愛麗絲使喚,也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些許疑惑。就在這樣一個令人無事發呆的星期六下午,她出現在我面前。
  她是個生長在泰國,異常容易興奮的女生。而且居然有事想找偵探事務所幫忙。
  儘管身為偵探助手,我還是嚇了一跳……沒想到真的有人上門委託。
  本以為既然會找尼特族偵探,應該不會是什麼大事。
  結果——


  她帶來的波士頓包裡裝滿了濃濃的現實感——
  兩億日圓。
  那是一個足以打亂某人人生、還足夠找零的金額。

  玫歐說:「請救救我爸爸。」

  於是——事件開始發展。
  朝著我們意想不到、令人心痛的黑暗中前進。



  奇蹟在任何人身上
  都會發生一次
  只是
  發生的時候
  他們不曾注意
    《我是真悟》楳図一雄


  1


  有一小部分的人誤以為東京二十三區是個從南到北滿是高樓大廈的都會,還沒搬來之前的我就是如此。事實上,有著刺向天空般高聳建築的只有緊鄰大車站那一帶,四周則都是平坦的低矮樓房。因地層下陷而凹凸不平的柏油路、發出刺鼻酸味的臭河川、不知是否有人在照顧的農田以及我所就讀的高中,這些全都不出車站方圓兩公里的範圍內;只不過隔著一條街,霓虹燈的光芒就看不見了。
  雖然「花丸拉麵店」也位在距離車站步行只須五分鐘的地方,卻是被一堆破舊的大樓給圍住,暗不見天日的店面之一。它是間只有五個櫃檯席的小店舖,除了晚上偶爾會有醉漢晃進來外,白天幾乎沒看過有客人就坐。
  所以我的聘用考試就在正值春假的三月三十一日、店內早已空無一人的下午一點半舉行。
  「聽好了,只要裡頭的東西灑出一丁點來,你就別想通過。」
  明老闆邊這麼說,邊將託盤一一遞到我手中;託盤上還有冒著白煙的大碗公。她是「花丸拉麵店」的年輕老闆,長長的頭髮紮成馬尾,一年四季都穿著挖背背心並露出健美的雙肩。敞開的胸前可以看見重重纏繞著胸部的白色繃帶。不難看出她出身體育科班,根本不是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科高中生所能違抗的。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嘴:
  「請問……為什麼打工的聘用考試要做這種事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之前打破了幾個碗啊!?根本就不夠專心!所以你要是能把東西平安送到愛麗絲那裡,我就用你。」
  之前我曾多少幫這家店做過洗碗、端菜的工作,同時也造成很大的損失。其實我應該要感謝善良的明老闆還願意給我考試的機會才對。
  「預備,開始。限時五分鐘。」
  「還要限時喔!?」
  被明老闆瞪了一眼,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從廚房後門走了出去。

  愛麗絲住在與「花丸」同一棟大樓的三樓、八號房。從緊急逃生梯走上去,再往走廊方向走差不多五公尺就到了,從一樓的店面走上來通常花不到一分鐘。
  但這時的我光是走一階樓梯就得花上個兩秒,因此當我走到寫著「NEET偵探事務所」的招牌前時,早已渾身汗流浹背。
  由於雙手都端著託盤,我只好用手肘按下門鈴。沒有人應門,只有藍色燈光閃爍。
  「愛麗絲,拜託,幫我開門。」我苦苦地哀求。
  『……你自己進來就好了。門沒有鎖。』
  對講機另一邊傳來年幼少女不耐煩的聲音。
  「我沒辦法用手,手上拿著兩個託盤。」
  『那你可以放在地板上啊!』
  「不行,一定會掉下來。」
  『你到底在說什麼?只不過是把託盤放在地板上,沒想到你居然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我頭上也有託盤!」
  聽到我悲壯的吶喊,門終於開了。少女從裡面探出頭來,她有著一頭烏黑及地的長髮,一雙盈滿閃耀亮光的大眼睛,身穿可愛小熊圖案的睡衣,露出有如生病般的蒼白肌膚。
  「……你是在表演雜耍特技嗎?」
  雙手各拿一盤、頭上還頂著一盤。冷眼看著我身上一堆放著碗公的託盤並站在那顫抖,愛麗絲以無言的語氣說:
  「這個畫面滿有趣的,我想拍照留念。拿給阿哲和少校那些人看,他們一定會很高興。我去拿數位相機來,你就保持現狀等我。」
  「不,那不重要啊!」我拚命叫住正要進入屋內的愛麗絲:「總之……這個……可以先幫我拿一下吧?」
  我以眼神暗示那在頭頂上搖搖晃晃的託盤,但愛麗絲聳了聳肩:
  「請想想我和你的身高差距,還有我的手臂肌力。那根本不可能吧?你就進房隨便找個地方擺著吧!記得要先脫鞋。若是你敢滴下任何一點東西,我會讓你負責清理到打完蠟為止。」
  愛麗絲還是老樣子,沒血沒淚。
  我只好保持上半身不動的姿勢,輕輕地把鞋脫掉,走進小廚房的流理台將雙手上拿的託盤放下,然後再將頭頂上的託盤輕輕拿下來。幾乎連魂魄都差點吐出來的長長歎息,彷彿蜷曲在冷氣房的冰冷地板上。
  「……啊,老闆嗎?嗯,鳴海剛到。」房裡傳來愛麗絲與明老闆講電話的聲音:「……不,看來是沒有灑出任何東西。老闆妳真善良,若換做是我一定叫他拿水桶而不是碗公。」
  這傢伙還真愛說笑。心裡一邊抱怨一邊將三個碗公放上同一個託盤,然後端到寢室內。
  房內的三面牆壁都被與天花板一樣高的架子遮住,架上擺放著一堆怪異的機械,周圍還有無數的電線複雜地纏繞在一起。房中央擺著一張大床,毛毯上堆著大大小小、種類繁多的熊布偶;愛麗絲坐在當中,就像是被一群布偶包圍。
  「你該不會要我三碗都吃掉吧?」
  愛麗絲瞪著我端上來的碗公。這個穿睡衣的少女不但非常挑食而且食量極少,每次要她把東西吃光都得花上好一番功夫。三個碗公裡面分別放著少量、不同囗味的拉麵。
  「明老闆大概以為我會翻倒其中一、兩碗吧。」
  「你怎麼不翻倒呢?你平常明明遲鈍到連螳螂停在鼻子上都不會發現啊!」
  為什麼這樣也要被罵啊……?
  我拉出類似醫院病床上附的可動式桌子,並將託盤放在上面推到愛麗絲面前:
  「看愛麗絲妳想吃哪一碗,剩下兩碗我幫妳吃。」
  穿著睡衣的少女幾乎要把整張臉都放到碗公裡似的,仔細地觀察每一碗拉麵。
  「我想吃儘量清淡一點的。」
  她以哀求般的眼神看著我說。
  「聽說三種都是新創作,我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嗯——」
  愛麗絲遲疑了許久,最後選擇了湯色比較透明的一碗。但是她吸了一根麵條後,卻整個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好酸。」
  酸?拉麵很酸?
  啊!這樣說起來,明老闆最近的確淨做些怪異的拉麵。
  「嗚……被湯色給騙了。我太大意了,裡面居然有這樣的陷阱。」
  愛麗絲的雙眼盈滿淚水,卻還是用筷子一根接一根將麵條夾入口中。
  「這兩碗似乎比較正常,妳要換嗎?」
  我坐在床前抱著自己那份拉麵說。但愛麗絲卻以滿是淚水的雙眸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怎麼能相信可以若無其事吃下一碗拉麵這種人的味覺!?這碗面是我自己選擇的,而且如果唯唯諾諾聽信了你的建言而交換拉麵,要是又不喜歡,我豈不陷入更大的窘境?如此一來你要如何補償我所保有的矜持?」
  我原本想吐槽她:只不過是吃一碗拉麵並沒什麼異常的,但看到愛麗絲邊「嗚——嗚——」地啜泣邊將拉麵一根根吸進嘴裡,覺得實在有點可憐,因而閉上了嘴巴。我迅速地將兩碗面解決掉後,便向小廚房走去。
  打開電冰箱的門,裡頭擺滿三百五十毫升的紅色罐裝Dr.Pepper。我取出其中的一罐拿給愛一麗絲,最近我學會了先將瓶蓋拉開後再遞給她的小小體貼。愛麗絲以顫抖的手將瓶罐搶去,一口氣喝個精光。
  「呼嗚嗚嗚嗚嗚。」
  愛麗絲深深呼了一口氣,彷彿腦袋裡的東西都溶解掉了似的放心。她接著說:「鳴海,再幫我拿兩罐來。」並拿著空罐不停揮動。這個睡衣少女的飲食習慣非常差,幾乎三餐都只喝Dr.Pepper為生。被一個邊喝垃圾飲料邊吃拉麵的人說味覺不值得信任,真不是滋味。
  「人類必須互相扶持才能生存,這項事實我現在強烈地感受到了。幸好有你在我身邊。」
  吃完拉麵並將第三罐Dr.Pepper也喝完的愛麗絲,一邊鑽進毛毯中一邊對我微笑。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嚇了一跳手肘差點打翻了碗公。冷靜。這傢伙動不動就會說出這種意味深長的言詞,更何況我並沒有被愛麗絲扶持過啊。不……也不能說沒有啦,該怎麼說呢?
  「對了,你說你想在『花丸』工作,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愛麗絲從毛毯中只露出了一顆頭問。
  「我可以保證你是一個生來便缺乏工作欲望的人,所以你不需要特地為了證明此事而造成老闆的困擾。」
  「我不需要那種保證。」應該說妳少隨便決定我的人生。「我覺得明老闆一個人很辛苦,而且在『花丸』打工也比較方便。」
  「方便?」
  「這樣幾乎天天都可以來這裡。」
  因為愛麗絲今年冬天偵破的那個案件,我現在的立場才會是偵探事務所的助手。愛麗絲雖然是偵探,卻是個足不出戶、從不與社會往來的繭居族,我也沒看過有任何顧客前來委託案件。所以助手的工作頂多就是幫忙搬食物及Dr.Pepper,順便讓愛麗絲欺負一下。與其如此,還不如找個地方打打工也比較不浪費時間。
  「哼!我可不知道你對助手工作如此熱心。」
  是妳叫我每天都要過來的吧!
  「無論如何,這年頭應該也沒幾個人願意去拉麵店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對老闆而言應該有所幫助吧。不過一旦彩夏出院了,你一定會被Fire掉。」
  我正要收拾碗公的手停了下來。
  因為無法立即對愛麗絲突然提起的名字做出反應,我凝視著碗底的湯汁愣了一會兒後,轉頭望向床邊。
  「怎麼了?你不也只打算做到彩夏回來為止嗎?」
  「不……嗯,那個……這件事我想都沒想過。因為……」
  彩夏。
  今年年初從學校頂樓一躍而下,目前變成植物人還躺在醫院病床上。她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是她現在不會說話,也無法自行走路了。
  那樣的彩夏——還會回來嗎?
  「醫生也說過並非毫無機會,不是嗎?而且第一個聽說的人不就是你?」
  「話是沒錯,只是……」
  我自己也查過資料。彩夏現在的狀態若持續三個月以上,就叫做持續性意識障礙——也就是俗稱的植物人。一旦被醫生判定無復原機會,大多數醫院都會強制病人辦理出院。雖聽說過有甦醒的案例,但絕大多數也只恢復到能以臉部表情傳達部分情緒,或可以經由嘴巴攝取食物,不過如此罷了。
  要是她能回歸原本的正常生活,那才真叫做奇蹟。
  「你不相信會有奇蹟發生?」
  「愛麗絲妳相信嗎?」
  「當然。奇蹟在任何人身上都會發生一次,只是發生的時候他們不曾注意。」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但總覺得是個很差勁的想法。跟我說不會有奇蹟或許還能讓我好過點。這麼說起來,我和彩夏的奇蹟,是不是已經在那段窩在頂樓的日子裡不知不覺消耗殆盡,已經無法挽回了?
  「沒關係。既然會發生一次,就會發生第二次。你就相信吧!」愛麗絲肩上披著毛毯,抱著膝蓋微笑著。「撒哈拉沙漠中降下的雨水、美國金門海崍及印度泰姬瑪哈陵、父母雙亡後出生的試管嬰兒、吉米.罕醉克斯(註:JimiHendrix,美國黑人天才吉他手)及巴別塔,全都是奇蹟、奇蹟和奇蹟!所以總有一天,所有人類都將成為朋友。」
  我依然無法瞭解愛麗絲的引喻習慣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還是硬擠出微笑來回應她。
  「你和我的相遇也是,你願意天天來我這理也是,就連沒把碗公打翻平安端上樓來也是——這些全都是奇蹟。」
  「……妳接得還真順啊。」
  我站了起來。對了,既然已經通過聘用考試,就趕緊回明老闆那兒吧!從今天起就可以開始工作了。
  當我將三個碗公及三張託盤疊在一起正打算走出房門時,愛麗絲把我給叫住:
  「剛才老闆在電話中還說……」
  「說什麼?」
  「她說,回去的時候也要把碗公頂在頭上。」
  「我可沒聽說!」

  ﹡

  不過,「人的相遇都是一種奇蹟」倒是個不錯的說法。尤其愛麗絲是個繭居族,而我自己也差不多,只要和陌生人交談超過二十秒就會感到呼吸困難。
  過去遇到的人們或多或少都對我個人造成影響,多虧如此我才不至於比現在更加墮落。雖然也沒有因此而成為正經的人,總之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活到了十六歲。在充滿無限可能的荒野上,倘若真能只靠與他人的相遇而走到現在的自己,那這些人生中的路標確實彌足珍貴——雖然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感激的就是了。
  所以我在通過「花丸」聘用考試開始工作當天遇到那個女生,大概也是一種奇蹟吧?
  女生約莫在下午三點多出現,當時我正在廚房以隔水加熱的方式融化巧克力塊。明老闆站在更裡面,正以電動攪拌器將蛋白打發制做蛋白霜。「花丸」真正的賣點其實是比職業甜點師傅做得還好吃的霜淇淋,洋溢在店裡的甜膩味道根本就不像是拉麵店,況且座位上也空無一人: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說了聲「抱歉打擾了!」便大力推開門的女生看見店理的情景也楞了一下。她認真地盯著我手上裝有巧克力的鋼盆看了兩秒鐘,然後退了兩步再確認店前面的掛簾。
  她是個有著咖啡色皮膚,非常引人注目的女生。年紀大約比我小個一、兩歲,及胸的長髮隨意地編成左右兩條辮子。上半身的藍色T恤上印著白色字樣,看來似乎是少數民族的文字;下半身則是很短很短的丹寧布熱褲。女生的雙腿健美又修長,若說她剛橫渡太平洋遊過來東京灣,我可能真會相信。她肩上背著淺咖啡色的波士頓包,感覺有點不大協調。
  我們的眼神交會時,女生雙手合掌說了聲「Sawasdee」並輕輕點了點頭,我也下意識地回了她同一句話。咦……她是哪裡人啊?
  (插圖013)
  女生再次確認門外的掛簾後問道:
  「請問,這幾個字唸『花丸』沒錯吧?」
  她的日語發音很標準。不過這個問題突然令我有點心虛,只好邊將裝著巧克力的鋼盆藏進水槽邊回答:
  「應該……是吧?」
  「應該!?」女生肩膀上的波士頓包差點掉了下來。「對不起,我不太會唸漢字。」
  嗄?上面沒寫半個漢字啊?
  「喔?那請問這要怎麼唸?」
  女生指著掛簾一角問道:
  「……那個只是鳴人的畫像(註:指卡通火影忍者中主角嗚人)。」
  「所以這個唸作『鳴人』喔?日文真是深奧……」
  「並不是……」
  「真是怪了,還是我真的弄錯地方了?聽說是個看起來善解人意的漂亮姊姊開的店。」女生臉上的表情十分憂鬱,不停地四處張望。
  「嗯,那一定不是這家店。明老闆一點都不善解人意——唉唷!好痛!」
  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明老闆使勁往我的後腦勺敲了下去。
  「你在搞什麼,幹嘛騙人家?」
  明老闆一把推開摀著頭上大包的我,系上了圍裙:
  「歡迎光臨。現在還是營業時間,請坐吧!」
  「啊,對不起,我並不是來吃拉麵的。」
  接下來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語實在令人無法置信。
  「我聽說這家拉麵店樓上有一家偵探事務所。」
  我和明老闆互望了一眼。
  這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NEET偵探事務所委託人。

  ﹡

  「真難得有訪客。鳴海,也請客人喝一罐Dr.Pepper。」
  平常根本連一罐都不請我喝(雖然我也並不想喝),愛麗絲卻叫我拿一罐給那個女生。她自己則跪坐在毛毯上,大概認為這是接待訪客時應有的禮儀吧?
  正要踏進開著冷氣的事務所,女生因為室內的寒氣而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走進寢室看到愛麗絲的模樣後,卻驚訝地合不攏嘴,肩膀上的波士頓包整個掉落在地板上。真是個容易被看穿的女生。
  「……妳是偵探?」
  「是尼特族偵探。我叫愛麗絲,站在那邊的是助手鳴……哇!」
  女生雙手扶著床邊並將臉貼近愛麗絲。她在超近的距離下仔細地觀察愛麗絲,看起來很像在聞睡衣上的味道。
  「妳、妳做什麼?」
  「我可以抱抱妳嗎?」
  「妳到底在說什麼蠢話啊!?」愛麗絲滿臉通紅地將女生推開,並向後退了幾步。
  「對不起,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偵探,所以……」
  「所以怎樣?委託人就應該有委託人的樣子!」
  「真的不行嗎?抱一下就好?」
  「我不是布偶!」愛麗絲用手邊拿到的布偶築起一道牆,並往床頭方向後退。
  「真是的,彩夏跟老闆也這樣,為什麼女生們都喜歡抱我呢?真是無法理解。」
  不,我大概能理解那是為什麼。不過怕岔開了話題,所以並沒有開口。
  「趕快表明妳的身分並說出委託內容。妳應該不是來這裡玩的吧?」
  布偶堆另一邊的愛麗絲嘟著嘴說道。
  「哦,對了!」女生將膝蓋從床邊移下來:「我叫做玫歐。」
  她唸自己名字時「玫」的音拉得比較長,而「歐」的音最後則有點接近開口音「嗚」,是日文裡沒有的發音方式。接著她將雙手放到頭頂兩側招啊招的,就像是動物的耳朵一樣。
  「玫歐?是妳的名字?」我忍不住插嘴了。
  「是的,是貓咪的意思。」
  「妳是在泰國出生的吧?」愛麗絲話一說完,玫歐立刻瞪大了眼睛:
  「妳知道啊?真不愧是偵探。」
  「只不過是泰語罷了,跟偵探有什麼關係?」
  「泰國人取的名字還真奇特。」
  她的名字是「貓」,這在泰國是稀鬆平常的事嗎?
  「鳴海,那在泰文裡叫做cheuulehn,是暱稱的意思。泰國人大都以暱稱相稱,因為有些人的姓氏太長了。他們的文化本來就比較不在乎名字,而且隱匿真名據說也可以趨吉避凶。由於不希望被魔鬼抓走,所以會故意取動物的名字或排列一些無字義的音當作暱稱。」
  「原來這樣可以趨吉避凶啊?」玫歐驚訝地說道:「我完全不曉得。」
  ……妳到底是不是泰國人啊?
  「我大概五歲就到日本來了,所以不太瞭解泰國的事情。」
  「啊,難怪日文說得這麼好。」
  「日文是和我爸爸、還有住在同一棟的大哥們學的。那裡住著許多菲律賓跟中國來的女子,但大哥們大多是日本人。」
  「嗯?妳該不會是住在那個叫『哈囉皇宮』的地方吧?」
  「喔喔喔,偵探小姐什麼都知道耶!」
  玫歐手扶床架、雙腳不停地跳動著。
  「不,是宏仔以前告訴我的,他曾說過有棟奇特的員工宿舍。這世界真是小。」
  「啊,我就是從宏哥那聽說這間偵探事務所的。」
  聽到玫歐所說的話,愛麗絲和我互望了一眼。原來如此。終於有點頭緒了。
  「玫歐隔壁住著一位來自中國的大姊姊,而宏哥也在那裡住了一個月左右。應該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吧?他教了我很多日文喔,還說他從事的職業很困難,叫做小白臉。」
  「小白臉才不是職業!」
  我不經意地大喊出聲。宏哥是經常在「花丸拉麵店」後面流連的尼特族之一,還是個到處借住女生家的小白臉。他到底教了人家什麼奇怪的日文啊?
  「後來宏哥被管理員發現並趕了出去,離開時他對我說:如果遇到什麼困難,可以來『花丸拉麵店』求救。」
  「原來是這樣。」愛麗絲歎了口氣並搖搖頭:「總之待會兒叫宏仔過來一趟吧,我有些事要問他。無論如何,先說說看妳所謂的困難吧!那才是妳來找我的理由吧?」
  話一說完,玫歐原本開朗的表情突然沉了下來。

  「大約中午時,我在家裡接到一通電話,是爸爸打來的。」
  玫歐坐在床前開始說明:
  「他突然叫我『拿著保險箱內的包包,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完全搞不清狀況,可是爸爸的聲音聽起來很兇,所以只好乖乖聽話……」
  「這就是保險箱裡的包包。」玫歐指著我腳下的波士頓包說:
  「嗯,真的很重,害我搬得好累。」
  「妳有主動聯絡令尊嗎?」
  玫歐的臉色更加凝重:
  「他叫我絕對不要跟他公司連絡,暫時也不要再回家,然後打他的手機就沒人接了。雖然叫我躲起來,可是我又無處可去,所以才會想起宏哥告訴我偵探事務所的事情。」
  「妳爸爸叫什麼?做什麼工作?」
  「他叫草壁昌也,在一間叫哈囉企業的公司上班。」
  愛麗絲眉頭深鎖。
  「宏仔好像也提過這個名字。他說隔壁住著像是黑道的男人和他女兒,應該就是妳們吧。」
  「爸爸現在不做黑道了。」
  ……現在不做?
  「以前在大阪的時候好像曾加入幫派,但他說現在已經洗手不幹了。」
  一個洗手不幹的黑道流氓突然打電話叫自己的女兒躲起來,而且還帶著一大包行李。這情況真是不尋常。
  我再次注視著波士頓包——裡頭該不會裝了炸藥吧?
  「妳看過裡面的東西嗎?」
  「沒有。」
  「那麼……」愛麗絲壓低聲音,並從床邊將腳放到地面上。「如果妳不介意給我看,就請妳打開包包。但我必須先告訴兩位,打開之後就像按下了開關,恐怕就無法回頭了。」
  我和玫歐一同望著愛麗絲。她還是一樣喜歡突然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裡面該不會是炸藥吧?」
  我和玫歐同時提出疑問,愛麗絲嘴角微微上揚並搖了搖頭:
  「你們認為歷史上害死最多人的東西是什麼?不是炸藥也不是毒藥,而是情報——知道了就該死。即使如此,我還是得知道令尊到底遭遇到什麼問題才能幫妳。如果妳下定決心了,那就打開吧。」
  我似乎聽到玫歐吞口水的聲音,她的視線在波士頓包與愛麗絲之間大約往返了二次。
  當玫歐將包包拉鍊拉開的瞬間,房間內充滿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一時之間實在分辨不出是什麼味道,這是危機的味道?欲望的味道?或者就是所謂——
  「哇……」
  「嗚哇……」
  我和玫歐同時發出驚歎聲,陰暗的包包裡有無數福澤諭吉(註:印在日幣二禺圓紙鈔上的人物)緊盯著我倆,成疊的萬圓的紙鈔亂七八糟地塞滿了包包。僅管心裡明白彌漫在空氣中的金錢氣息只是錯覺,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應該有上億圓的現金,還是難免有點微醺的感覺。
  玫歐的喃喃自語打破了沉默。
  「……為什麼有這麼多錢……」
  「妳們家境富裕到有這麼多積蓄嗎?」
  「我們家並沒有這麼有錢!」
  「這包包一直都收在保險箱裡嗎?」
  從旁插嘴的我立刻發現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如果包包一直放在保險箱內,玫歐怎麼可能會知道?玫歐閉上眼睛,以食指搓揉眉間發出「嗯——」的聲音:
  「偶爾會看到爸爸從公司帶這個包包回來……啊,像是發薪日的時候。我只是覺得:哇,爸爸的薪水這麼多喔!好厲害。」
  薪水這麼多才怪啦!
  「愛麗絲,這會不會是公司的錢……」
  「有這個可能。」
  突然音訊全無的父親叫自己女兒帶著钜額現金躲起來,自己恐怕也躲藏在某處……而且這傢伙以前還是黑道。
  「這下不妙了,應該報警吧?」
  我在愛麗絲耳邊輕聲說。玫歐似乎聽到了我所說的話,手抓著床架邊緣一步步向我逼近:
  「什麼意思?我爸爸他怎麼了?」
  「沒什麼……」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於是瞥了愛麗絲一眼。
  「令尊恐怕捲入犯罪事件中了。」
  聽到愛麗絲替我說出的實話,玫歐的表情倏然一僵。
  「我想還是直說比較好——令尊可能詐騙了公司的錢,由於事跡敗露而逃亡。」
  「我爸爸不可能做那種事!」
  玫歐用力將布偶推開跳上了床,抓住愛麗絲的肩膀大喊。
  「請妳冷靜,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既然令尊叫妳不要接近住家或公司,表示他不希望別人知道妳在哪裡,加上他自己也是音訊全無——」
  玫歐似乎把愛麗絲的話當成耳邊風,她從床上跳下,抓起波士頓包就沖向門口。
  「鳴海!」
  不等愛麗絲提醒,我已經沖出去抓住了玫歐的肩膀。平常反應遲鈍的我居然能作出如此迅速的反射性動作,連我自己都相當訝異。
  「放開我!變態!色狼!油瓶老人!待兼福來!名古屋肉雞!」(註:油瓶老人為日本傳說中的妖怪,待兼福來〈Machikane-Fukuki taru〉為日本著名的已退休賽馬)
  妳這傢伙到底是在哪學到這些奇怪字彙的啊?還裝作一副不太懂日文的樣子!是宏哥吧?一定是宏哥教她的!而且後面那幾句根本不是用來罵人的啊!好痛!可惡,不要抓我!給我冷靜!不要亂動了!
  雖然擔心事務所的牆壁太薄隔音效果不佳,我還是抓住玫歐並在她耳邊大吼:
  「妳冷靜點!妳根本就不知道爸爸現在人在哪裡,出去又能做什麼?」
  「我要去找他!我爸爸不是小偷!」
  「妳去了又能怎——」                  、
  「放開我——!」
  自此開始的叫罵聲(應該是)變成了泰語,所以我實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加上她拚命地掙紮,對於臂力不足的我而言已經是極限了。
  「玫歐,難道妳忘記令尊是怎麼跟妳說的?」
  愛麗絲凜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聽到這句話,玫歐整個人僵住不動。
  「他不是叫妳躲起來嗎?我可以確定他現在應該是捲入了什麼棘手的狀況,甚至可能因此危及妳的安全。妳就這樣沖了出去,啟不是枉費了令尊的一番苦心?」
  「……可是!」
  玫歐扭動身子從我的手中脫困,聽得出來她在哭。
  「報警處理就好了,總比妳像無頭蒼蠅似的瞎闖有用。」
  「……報警?」
  玫歐的臉色凝重。
  「不要報警,爸爸也說過不要告訴員警。那些員警常常只因為人家膚色不同,就對他們做出過分的事情。我們大樓的人明明都有簽證……」
  玫歐的語氣突然十分嚴肅,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發生了什麼事?」
  我試著觀察玫歐的表情,只見她用力搖了搖頭:
  「因為爸爸以前做過黑道,所以才會被懷疑,一定是這樣。」
  突然聽到太過現實的對話,我只好安靜閉嘴。
  對於來自東南亞的人們而言,日本的確不是個住得舒服的國家。就連我自己也一樣,只是聽說玫歐的父親曾經是黑道,就認定他會偷竊公司的錢。真是思慮不周,不過——
  不要報警?還特地交代這種事,果真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嗎?
  「所以我要自己去找。」
  「妳連他在哪都不知道耶——」
  「回頭看看這裡。請問在妳眼前的人是誰?」
  愛麗絲突然說話了。
  回頭一看,愛麗絲不知何時下了床站在寢室的門口,站在背後無數螢幕發出的逆光之中。
  話講了一半就被打斷的我以沒人聽到的微小聲息歎了一口氣,接著離開玫歐靠在小廚房的流理台邊。我無法針對下床後的愛麗絲發表任何言論。
  「偵探小姐……」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就算窩在床上也能搜尋全世界,找出事實真相。」
  玫歐跪坐在地上,淚眼汪汪地瞪著愛麗絲看了好一會兒。沒有人開口說話。雖然我想說些什麼,但卻想不到任何一句適當的話語。案件委託人和偵探之間,沒有助手插嘴的餘地——愛麗絲並沒有看我,但她的眼神彷彿正在說就是這麼一回事。
  「妳能找到我爸爸嗎?」
  玫歐的聲音有些哽咽。
  「那是妳的委託嗎?」
  愛麗絲的口吻依然冷淡。
  「一旦接受委託,尼特族偵探將跨越三千世界搜尋真相並給予回應。倘若沒有委託,我只是無數個不會說話的窗戶之一。」
  玫歐以手背擦拭眼角的淚水。
  「我要委託妳——」她以清楚的聲音回答:「請救救我爸爸。」
  愛麗絲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我想我知道她為什麼會如此。繭居族偵探唯有透過案件才能與外界接觸,若是沒有正式委託,她就只能獨自在床上將情報儲存下來。愛麗絲的孤獨,以及對世界持續改變、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的恐懼,這些我都在這個冬天發生的事件中聽她提過。
  只不過——
  我還是無法默默站在一旁不說話。
  「妳真的完全不打算報警嗎?」
  玫歐與愛麗絲兩人同時望向我,首先回答的是愛麗絲:
  「偵探必須儘量依照委託人的要求辦事。」
  而玫歐只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頭。我再次歎了口氣,抓了抓頭:
  「如果真的是犯罪事件該怎麼辦……」
  「爸爸不是壞人。」
  吵死了,我知道啦!就算不是壞人也有可能被捲入犯罪事件啊!我只是不希望連愛麗絲都得面臨險境。
  然而愛麗絲卻冷淡地說:
  「是我決定要接的,這裡沒有你插嘴的餘地。」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這傢伙是認真的,也不管別人有多替她擔心。
  「你給我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待在這裡?」
  「……為了替愛麗絲端食物和拿Dr.Pepper不是?」
  「若你當真這麼想,就該乘著我對你的萬般藐視迅速離開這裡。」
  是妳說那就是我的工作耶!很想吐她槽卻忍了下來。我陷入短暫的沉思:不管怎麼說,偵探助手本來就是為了輔佐偵探而存在,並不是為了替偵探擔心。只不過……
  這令我想起冬天時的那件事。當時的我由於自顧不暇而沒注意到,其實愛麗絲一夥人不靠員警力量而執行著相當危險的工作。愛麗絲和阿哲學長他們大概早就對這種事習以為常了吧?
  啊——原來如此。
  我擔心的並不是愛麗絲,而是自己能不能跟上他們的腳步。正確地說——我根本就跟不上。因為我既沒有知識、也沒有人脈,更毫無專長。
  其實這些根本就不算什麼,只是我自己膽小罷了。
  「……對不起啦。」
  玫歐在我腳邊以不安的眼神向上望,愛麗絲則坐在床上冷冷地看著我。我心裡開始產生被害妄想,感覺她們似乎想叫我這小卒仔閉嘴,只好躲到冰箱後只露出半個身體。
  「那,那麼……」說話時心裡很委屈。「如果要接受委託,我有一個條件。」
  「為什麼是你開條件?」
  「不是啦,因為……」愛麗絲的眼神有如冰寒的二月冷風,刺得人疼痛不已。「既然玫歐的爸爸要她躲起來,那她接下來該怎麼辦?」
  玫歐不停地搖著頭:「我沒有想過。」妳應該先想想吧!
  「如果她再像剛才那樣沖出去會很麻煩,所以要是沒辦法同時保障玫歐的安全,就不能接下這個委託。」
  玫歐以滿是疑惑的眼神望著我,眼睛眨個不停。想找出失蹤的前黑道大概很困難,但如果只是替女生找到安身之所,這點小事我應該也幫得上忙。我非常心虛地觀察著愛麗絲的表情。
  「你該不會是卑鄙地幻想,必要時只要拿玫歐的安全當藉口,就可以放棄尋找草壁昌也的下落了吧?」
  「我才沒有那樣想!」
  其實是有一點啦……這傢伙為什麼總是這麼敏銳?
  「算了,你說得倒也沒錯。玫歐,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怎樣決定?」
  「妳就說妳希望接受保護,否則我就把妳交給警方。」
  「怎、怎麼覺得好像是威脅?」
  「我並沒有威脅妳,這是為了要找尋令尊的必要措施。所以妳現在有三種選擇:一是就這樣回去,二是報警處理,三是把妳自己交給我們。」
  玫歐抱著波士頓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忽然向我下跪磕頭:
  「小女子不才,今後還請照顧!」
  ……這句話又是在哪兒學的?到底是誰教妳這種話的?宏哥嗎?是宏哥吧?
  「所以——鳴海,這是你開的頭,就趕快執行你的任務吧。」
  「嗄?」
  「你不是說要讓玫歐躲起來?老闆家應該還有許多空房間,你去拜託她吧!」
  「拜託明老闆?」
  明老闆就住在拉麵店正後方的一樓房舍,自從她父親行蹤不明,就多了幾個空房間。如果要讓玫歐躲藏,那裡的確很適合。但是……一定要我去拜託她嗎?

  ﹡

  「為什麼不直接報警?」
  明老闆回答時完全沒看我,只是繼續切著手中的台麗菜。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玫歐從廚房後門探頭進來,臉上帶著不安的表情。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再次注視明老闆:
  「因為這個……有很多的原因。」
  「什麼原因?」
  「唔……」
  我把玫歐爸爸失蹤的事、叫玫歐逃走的事都告訴了明老闆,但是接下來該怎樣說明才好?
  「不告訴我原因卻叫我幫忙收留她?」
  仔細想想,這樣確實是有點得寸進尺吧……
  「算了,反正我老爸的房間還空著,就先睡那吧。」
  ……嗄?這樣就答應了啊?
  「那個……我可能會給您添麻煩。」
  背後傳來玫歐充滿不安聲音。聽到了她的聲音,明老闆這才回過頭來:
  「妳別在意,有什麼事我會先揍鳴海。房間有點髒就是了,妳就隨意使用吧,況且那間本來就是空房。」
  「她這麼說喔……」我回頭望向玫歐,顏色有如咖啡歐蕾的臉龐立刻充滿笑容。
  「謝謝妳,明老闆。」
  「不過三餐只有拉麵喔。鳴海,你去我房裡的置物間拿一條棉被給她。」
  「啊,好的。」
  於是我帶著玫歐從廚房後面走進明老闆家。明老闆理所當然地這麼命令,我一時也沒想那麼多——可是我這樣隨便進出女性的房間真的好嗎?
  明老闆的父親五年前拋下女兒和拉麵店至今下落不明,因此他的房間目前被當作倉庫使用,裡頭擺滿了書架以及裝過食材的紙箱。我隨手把裝過煮湯用魚幹的紙箱疊了起來,好不容易才空出可以鋪床墊的空間。玫歐背著波士頓包站在房門口,好奇地觀望房內各處的狀況:
  「真的沒關係嗎?這房間好像有人在用。」
  「但妳也沒其他地方可去吧?又不能回家……」
  玫歐的臉色沉了下來,我趕緊補上一句:
  「晚一點我會去妳家看看情形。而且愛麗絲還認識很多喜歡管閒事的怪人,不用擔心啦!」
  我留下玫歐正要走出房門時,她卻拉住了我的袖口。
  「……嗯?怎麼了?」
  「大家都好溫柔,明老闆、偵探小姐、助手先生都是……」
  溫柔?我嗎?
  「剛才真的很抱歉,突然那樣亂來。原來你只是擔心我……謝謝你。」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其實我並不是擔心玫歐,所以她如此直接的道謝害我有點不知所措,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我覺得有點羨慕。宏哥一直跟我炫耀,他說自己是小白臉、無家可歸,但他有『花丸』。因為這裡有個漂亮又溫柔的媽媽,雖然只會煮拉麵給他吃就是了。」
  我可不想有個像明老闆一樣恐怖的媽媽啊……腦海裡突然浮現這樣的想法。
  「那玫歐的媽媽現在在做什麼?」
  雖說現在才問有點嫌晚,但之前好像沒人提過這個問題。玫歐的表情瞬間像結了冰一樣,她低著頭坐在地上的波士頓包上,然後抬頭望著我:
  「……媽媽她……來日本沒多久就生病死掉了。」
  我倒吸了一口氣。奇怪的是,這女生卻在我腳邊露出了微笑。她的笑容就像是夏天早晨的霧氣,籠罩著淡淡的哀愁。
  「不要緊的,我還有住在同一棟大樓的大姊姊們。」
  人在笑著的時候看起來更寂寞,這是我在今年冬天時學到的。
  雖說報警後就有可能找到草壁昌也,但是玫歐也可能就此孤單一人——直到此刻我才領悟到這個道理。
  可是,到底該如何是好?我根本不曉得。倘若真能找到草壁昌也的下落,如果他真有參與犯罪,那愛麗絲到底該怎麼做呢?
  至於我——又該怎麼做?
  「你怎麼了,助手先生?」玫歐從下往上望著閉著嘴不說話的我。由於不想看玫歐的雙眼,我把頭轉向另一邊:
  「沒什麼。對不起,問了奇怪的問題。」

  ﹡

  不久之後,宏哥就出現在拉麵店裡。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
  「聽說小玫來了?」
  匆忙跑進店裡的是個身材高佻的十九歲男生,身上穿著米色牛仔外套、白色絲光卡其褲。我沒看過其他人比宏哥更適合白色系的服裝,就連男藝人也不例外。他的外表看似模特兒或牛郎,但其實只是個尼特族,而且還是小白臉。
  「啊,宏哥!」
  原本正在廚房裡吃霜淇淋的玫歐探出頭:
  「已經下班了嗎?」
  「小白臉是個需要創意的工作,所以工作時間比較彈性。」
  「宏仔你給我過來一下,我要讓你再也沒辦法丟日本人的臉。」
  明老闆手握菜刀瞪著宏哥,害他嚇得沖出店門躲進拉麵店後的小巷。「花丸」的廚房後門位於兩棟大樓之間,那裡堆滿了許多舊輪胎、倒過來放置的大鐵桶、塑膠水桶還有被當作桌子的木台等,是尼特族聚會的最佳場所。
  雖然正值開店前的準備時間,不過因為沒什麼事做,我便走出廚房後門去找宏哥;玫歐不知為什麼也跟了出來。
  「大致的情形愛麗絲已經在電話中跟我說了……」宏哥坐在塑膠水桶上說:「但還是有很多問題搞不清楚啊。」
  我點了點頭。
  「包包裡頭大概有多少錢?」
  宏哥看了坐到身旁的玫歐一眼。
  「唔,不知道。我沒數……」
  「數量那麼多,我猜應該有上億圓吧。」我代替玫歐回答。
  「小玫家那麼有錢嗎?」
  玫歐一個勁兒地搖頭。
  「就是說嘛!公司規模不大,又和離家討生活的人住在同一區。」
  「我想應該是公司的錢。」
  「公司的錢?那為什麼能帶出這麼多來?而且是現金呢!」
  「這個嘛……就是……那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愛麗絲剛才好像查到些資料,說玫歐的爸爸是公司的董事。如果是真的,應該就有可能吧?」
  「……就算是私吞公司財產,那間公司真有那麼賺嗎?我記得他們的營運狀況似乎不太好。」
  「請問什麼叫做『絲吞』?」
  玫歐的表情實在太天真無邪,害我和宏哥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我只好儘量選擇適當的說法回答:
  「那個……就是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把公司的錢偷走。」
  「助手先生又這麼說了!爸爸不會做那種事的!」
  玫歐滿臉通紅地拍打我著的手臂。這時宏哥介入當和事佬,並用力按住玫歐的肩膀:
  「妳敢保證他不會這麼做?」他以嚴厲的口吻問道。
  「絕對不會。」
  「妳這麼相信他?」
  玫歐以好像要把脖子甩斷的力道用力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宏哥的聲音瞬間恢復了以往的溫柔。「相信別人是小玫的工作,懷疑別人是我們的工作。很多事情如果不先懷疑就無法看清,所以這種齷齪的工作就交給我們吧!」
  宏哥和玫歐四目交會,隨後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玫歐遲疑了一會兒,接著點了點頭。
  這個人還真行——我忽然這麼覺得。老實說,其時我聽不太懂宏哥的理論,但他總是有辦法讓人冷靜下來。他平常一定都把這種能力用在不正經的地方吧?這個女性公敵。
  「無論如何,還是得去查看公司和小玫家的情況才行。」
  「宏哥應該知道大樓的位置吧?還有認識的人住在那裡。」
  「啊——我啊?我的臉已經被那邊的管理員給記住了,而且前女友的電話早刪掉了。」
  話說回來,他好像就是被管理員趕出來的。那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宏哥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玫歐也默默看著我。
  這是……
  「我去……嗎?」
  「沒辦法啊,沒別人了。」
  「要我去倒是無所謂,但我目前正在工作中。」
  「什麼?工作中?」
  宏哥的反應太過激烈,讓我心裡很受傷。我拍了拍圍在腰上印著「花丸」字樣的黑色圍裙。
  「唔,鳴海小弟,你在這裡打工啊?是真的嗎?為什麼?成為尼特族不是病,沒關係的,不需要勉強自己接受治療。」
  就跟你說我不是尼特族了嘛!
  「況且你現在看起來也不像在工作。」
  被這樣一語道破害我啞口無言,因為事實真的就像宏哥所說的。
  「請問阿哲學長和少校在做什麼?」我拚命地將矛頭轉向其他人。
  「剛打給阿哲,他說他人在府中(註:東京寶馬場的別稱)。」
  啊,原來今天是賭馬日。現在正在放春假,讓我忘了今天倒底是星期幾了。
  「他說最後一場比賽把回來的電車錢都給輸掉了,所以要走路回來。明明去WINS(註:東京場外馬票投注所)下注就好了,幹嘛還特地跑去沒比賽的東京賽馬場啊?」
  那個無藥可救的賭徒……從府中走到這,少說要花四小時吧?
  「少校也找不到人,大概正在玩生存遊戲吧?」
  「不能等我下班後再去嗎?」
  「對方都是晚上上班的人,現在不去就都出門了。」宏哥說。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硬是操控著我,不讓我工作。知道了啦!我現在就去行了吧?
  我從後門口到廚房內,向站在沸騰滾燙的大湯鍋前專心撈著浮渣的明老闆輕聲詢問:
  「那個……」
  「上班第一天就想蹺班?你的膽子倒是不小嘛!」
  明老闆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便這麼回答,剛才的對話大概都被她聽見了。
  「對、對不起,當我沒——」
  「沒差啦,反正現在很閒。不過七點前沒回來你就等著被開除吧!」
  出發前宏哥借了我一件外套和一副耍帥用的眼鏡。這樣說來,這些應該都是住在那棟大樓的前女友送給他的吧?
  當我正將停在拉麵店後巷的腳踏車牽出大馬路時,依稀聽到店內傳來明老闆與玫歐微弱的對話聲:
  「玫歐,妳想不想在我店裡打工?」
  「咦,不行啦,我現在在泰國餐廳打工……啊,不過這陣子要請假,可能會被開除……」
  「妳想做的時候隨時跟我說一聲,我馬上把鳴海辭掉。」
  好過分……真是太殘酷了。我一邊強忍著想哭的感覺,一邊踩著腳踏車的踏板,騎向被落日餘暉染紅的馬路。